“唉”
蓁儿望着窦建德。
修长的娥眉不禁微微蹙起。
她心中涌起的,并非全然是同情,而是一种略显深沉的无奈,与早有预料的担忧。
这样的场景,无论是已故的独孤氏,亦或是她自己,都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次,并且,还是她们最不愿意成真的那一种。
这也是独孤氏临终前。
为猫猫取名“独孤羡”的用意。
猫猫那“昭应显圣镇岳王”的名号,同它偶尔显露的神异,如同一把锋利的双刃剑。
在带来荣耀与便利的同时,也无可避免的催生出狂热的盲从,与近乎迷信的依赖。
百姓的逻辑朴素且直接。
既然你有“祥瑞”之名,有莫测之能,那么世间一切的困厄,似乎都该由你来解决。
于是,地里的粮食欠收了,他们不去深究天时农技,而是先去拜猫猫,求它保佑风调雨顺,婚后久无子嗣,他们不去寻医问药,也来拜猫猫,祈求镇岳王能赐予麟儿。
乃至于天降干旱,瘟疫横行。
百姓首先想到的,还是拜猫猫,求它降下甘霖,驱除病魔,便是窦建德也不例外。
可猫猫终究不是真神,相比于百姓基数的庞大,猫猫的能力,也只能是饮鸩止渴。
而百姓的信仰。
往往是现实且脆弱的。
作为神,你若灵验,便为你立生祠,塑金身,香火鼎盛,一旦祈求未应,或灾难未平,昔日有多虔诚,反噬起来便有多凶猛。
轻则毁祠砸像,斥为“淫祀”。
重则怨气冲天,将天灾人祸的根源,尽数归咎于“神祇不仁”,昔日的“祥瑞”顷刻间,便可转为“妖孽”之名,引来滔天祸患。
这也是李唐建立之初,无论有多困难,面对佛道拉拢,世家逼迫,李渊也没有松口,更不愿将猫猫的“阐释权”交给他人的缘由。
祥瑞之名的反噬。
比任何攻讦算计都要凶猛直接。
因为它直指民心民意,动摇的,是猫猫和蓁儿,乃至于和其紧密相连的李唐根基。
独孤氏生前最担忧的,也正是这一点。
将超然物外的存在,拖入凡尘功利的泥潭,这是最危险,也是最可怕的境地。
面对无知无辜的百姓,猫猫自然可以掀桌,但这掀桌后的结果,就是生灵涂炭。
此刻,窦建德的哀求。
便是这潜在危机的一次预演。
处理得好,是功德一件,处理不好,亦或开了这个头,日后类似的祈求,必将络绎不绝,稍有差池,便是万丈深渊
当然了。
掉下去的自然不会是猫猫。
猫猫天性爱美,喜好虚荣,若有千人敢指着鼻子骂它,它便会杀千人,若有万人,它便会杀万人,它是没有道德观的。
在绝大多数“收容物”的眼里。
人类,不过是世界的寄生虫而已。
它们或漠视,或玩味,或偶尔投下一瞥,但绝不会将人类,视作平等的对话者。
人类的王朝兴替,爱恨情仇。
在它们漫长枯燥的生命,与迥异的认知维度里,更像是新陈代谢带来的菌类更迭。
这种认知上的鸿沟,无关善恶,只是生命形态,与存在层次绝对差异下的必然。
猫猫对蓁儿等人的亲近。
更像是一种罕见的“个体化差异”或“习得性依赖”,而非对整个人类物种的认可。
这在“收容物”的群体里也不少见,但这绝不是“收容物”与人类关系的普遍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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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呜?”
就在这时。
猫猫从月洞门踱了出来,它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蓁儿腿边,眼里带着惯有的好奇。
“王爷!”
窦建德看到猫猫现身。
情绪更为激动,他再次深深俯首。
“求王爷王妃开恩!救救河北百姓吧!”
“啧”
沉默良久的蓁儿终于发出了一声轻咂,似是有些无奈,又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弯下腰,并非去扶窦建德,而是将猫猫抱起,指尖似报复般,捏住了猫猫后颈。
“好了,起来吧”
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愉悦。
“本宫应了你便是”
窦建德猛的抬头,眼中溢出狂喜。
“但是”
“驱散瘟疫,净化千里之地,这涉及生灵根本的生死病愈之道,并非王爷所能。”
蓁儿的语气里透着几分警告,她必须杜绝任何人将猫猫视为万能“神灵”的幻想。
窦建德眼中的光芒再次摇摇欲坠。
好在“王妃”话音一转,继续补充道。
“不过,瘟疫虽凶险莫测,却非全然无法应对,天地生克,自有其理,本宫这里,倒有一些或许可行的人事之法”
听到蓁儿的话。
窦建德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时他才隐隐想起薛仁杲的话,祥瑞之名,不只王爷有!
“下官”
“求王妃赐教!”
窦建德猛的高呼出声。
而后脑袋重重的磕了下去。
蓁儿见此,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好了,我说,你听着”
“其一,是制药。”
“本宫知晓一些特殊药材的提纯之法,能制出比寻常汤剂更易服用,效力更专的丸散,用于退瘟解毒,扶正固本。”
“不敢言必能根治,但稳住病情,缓解症状,提高生机,总比束手无策要强”
“其二,是治缓之策。”
“瘟疫横行,首重防与隔。”
“本宫可授你一套防疫章程,可避免更多人受难,若此法能成,河北疫病可消,往后也再无一味烧疫,草菅人命之举”
“王妃慈悲!”
“下官无以为报,愿”
“好了,听我说最重要的!”还不等窦建德振奋狂喜,蓁儿便已抬手打断了他。
“其三,就是对症。”
“若不辨明到底是何种疫气作祟,用药与防治便如盲人摸象,本宫虽能提供药物,但在这之前,也需弄清病源”
说罢。
蓁儿向前迈了一小步,气势迫人。
“所以,现在的关键,不在王爷能否显灵,而在于你,敢不敢立刻前往河北,亲赴疫区,去当本宫的眼睛!”
“下官敢!”
窦建德没有丝毫迟疑。
蓁儿微微颔首,再次警告他。
“记住,这天下,要的是人治,而非神治,此行不是求神,是行医,更是打仗!”
“本宫要你弄清何种疫病后,持镇岳王令,将疫源带回公主府,沿途不得停留!”
“殿下!万万不可!”
“主子!此举太过凶险!”
听到这话,王世充等人纷纷惊呼,青兰春熙等侍女,亦是怒目看向了窦建德。
且不提万一将疫病扩散至沿途,光是长公主染疫这一项,窦建德就万死难赎!
“都住口”
“此事,就听本宫的。”
“有王爷在,这府里,谁也染不了疫。”
看似平淡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随着蓁儿垂眸扫向众人,众人纷纷噤声低头,猫猫则颇为傲然的昂起了猫猫头。
“喵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