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初，王阳明入城。
乘坐一辆经过改装、加装了轻型装甲的“宝骏”指挥车。
车身满是尘土，但车头那面小小的日月旗依旧醒目。前后各有两辆满载士兵的卡车护卫。
车子缓缓驶过a3城墙缺口。王阳明透过车窗，沉默地注视着那巨大的、仿佛大地伤疤般的破口，以及周围地狱般的景象。
他的表情平静无波，唯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慨叹。征战多年，他见过无数惨状，但如此集中、如此彻底地由绝对技术优势造成的毁灭，仍是第一次。
车队沿着锐士营清理出的主街，向城市中心驶去。
街道两旁，残垣断壁间，偶尔能看到惊恐躲藏的面孔，或茫然呆坐的幸存者。
一些地方仍有小火在燃烧，士兵和征召的俘虏正在奋力扑救。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死亡的气息浓郁不散。
王阳明最终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前的广场下车。这里已被设为临时前线指挥部。周锐等人早已在此等候。
“大帅！”周锐敬礼。
“情况如何？”王阳明开门见山。
“回大帅！圣索菲亚、皇宫残址、金角湾码头、三处主要粮仓已基本控制。遭遇小股抵抗，均已肃清。苏丹塞利姆失踪，疑似从海路潜逃，已通知海军拦截。俘获财政维齐尔等高级官员数名，缴获部分档案。城内秩序初步控制，但仍有零星抢劫和暴乱，主要由溃兵和暴民所为。平民伤亡……无法统计，数量应极为巨大。”
王阳明静静听着，目光扫过广场上惶恐的人群和高耸的教堂穹顶。
片刻后，他开始下达一连串命令，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
“一，扩大控制区。以圣索菲亚、皇宫、码头、粮仓为基点，向外辐射，逐街逐巷清理，搜捕残余武装人员，收缴一切武器。张贴安民告示，以汉、突厥、希腊、拉丁四种文字，宣布即日起全城实行军管，宵禁自酉时三刻至卯时三刻。设立多处收容点，收缴溃兵武器，集中看管。普通平民发放临时身份木牌，凭牌可领取每日最低口粮。”
“二，救死扶伤。征用城内所有完好的公共建筑和部分大宅，设立战地医院。我军医官优先救治我军伤员，同时尽力收治重伤平民。组织人手清理主要街道尸体，深埋或火化，严防瘟疫。”
“三，统计与清查。成立临时军管会，下设治安、民政、物资、审讯诸科。清点所有缴获物资，尤其是粮食、金银、军械、船舶。审讯重要俘虏，查明奥斯曼及欧洲联军残余力量分布、潜伏人员、财宝隐藏地点等。”
“四，招降与谈判。”王阳明顿了顿，“放出消息，凡奥斯曼及联军中高级将领、官员、重要人物，若能主动投诚，并提供有价值情报或协助稳定秩序，可酌情减轻惩处，甚至保全性命。同时，派人接触城内尚有影响力的宗教领袖和商会头面人物。”
命令被迅速记录、传达下去。庞大的战争机器在破城之后，迅速从毁灭模式切换到占领与治理模式。
就在王阳明视察教堂内部，查看平民安置情况时，卫兵来报：“大帅，东正教普世牧首遣使求见，还有……一位自称威尼斯共和国‘荣誉代表’的商人，以及两位城内亚美尼亚商会的长老，请求与您会面。”
王阳明略一沉吟：“带他们到偏厅。注意安全。”
偏厅内，气氛凝重。年迈的东正教牧首代表、脸色苍白的威尼斯商人（他的船队在港口被毁）、以及两位神色忐忑但眼神精明的亚美尼亚长老，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王阳明步入厅内，并未穿甲胄，只是一身简单的绯色文官常服，却自带久居上位的威严。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牧首代表首先颤巍巍地开口，用希腊语陈述（通译同步翻译）：“尊敬的元帅阁下……我们祈求，看在上帝的份上，停止杀戮，怜悯无辜的羔羊……圣索菲亚是基督的殿堂，恳请您保护它和其中的信徒……”
威尼斯商人则更直接，他鞠了一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拉丁语说：“元帅阁下，威尼斯共和国与大明帝国素无仇怨，此次……纯属商业雇佣行为。我们愿意支付合理的赎金，并承诺未来在贸易上给予贵国最优惠待遇，只求您能保障我和我同胞的生命财产安全，并允许我们体面地离开。”
亚美尼亚长老则相对务实，他们表达了顺服之意，并表示愿意协助大明军管会维持市面秩序、提供翻译、甚至筹措部分急需物资，只求能保障亚美尼亚社区的安全和一定的经商权利。
王阳明静静听完，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本帅奉大明皇帝陛下旨意，讨伐不臣。如今，顽抗已破。对于尔等，我只阐明几点原则。”
“第一，自即日起，君士坦丁堡及周边百里，实施大明军管。一切军政事务，皆由军管会裁定。旧有奥斯曼法律、特权，一律废止。”
“第二，凡持械抵抗者，皆为敌。放下武器，接受收容审查者，可保性命。普通平民，只要不触犯军管条例（如宵禁、私藏兵器、传播谣言、袭击军兵），生命与基本财产安全，将得到保障。”
“第三，城内所有物资、仓库、船只，均须登记造册，由军管会统一调配。私人财产，经审查确非战利品或敌产，可予以确认，但战时需服从征用安排，朝廷会给予补偿凭证。”
“第四，宗教可存，但不得干预军政，不得煽动对抗，须向军管会报备。商业可复，但须遵守新定税则与法令。”
他看向牧首代表：“圣索菲亚，只要不行悖逆之事，可保无虞。”看向威尼斯商人：“雇佣兵亦为敌。赎金之事，待战后统一清算。个人去留，需经审查。”最后看向亚美尼亚长老：“协助维持秩序、沟通民情，有功者，自有酬赏。”
他的话语，没有激烈的威胁，也没有空泛的许诺，只有冷静的规则和不容置疑的权力宣示。
众人听罢，心中稍定，却也更加明白，旧的时代已经随着城墙的崩塌一同逝去，新的、陌生的统治者，带来了铁一般的秩序。
就在高层进行着决定城市命运的对话时，城市的角落里，无数小人物的命运正在绝望与挣扎中浮沉。
哈桑，一名普通的奥斯曼安纳托利亚步兵，在a3城墙缺口第一次被轰炸时，就被震晕在垛口下。
醒来时，周围已是一片废墟和死寂。他挣扎着爬出来，丢掉了折断的长矛，只剩下腰间一把短刀。耳朵嗡嗡作响，目光所及，尽是地狱般的景象。
他本能地向城内逃去。街道上混乱不堪。
一群溃兵正在砸开一家看起来是希腊人开的店铺，抢劫里面的粮食和布料。店主试图阻拦，被一刀砍倒。哈桑瑟缩了一下，绕道而行。转过一个街角，他看到几名穿着破烂的暴民，正在争夺一具尸体（不知是士兵还是平民）身上的靴子和钱袋。
“疯了……都疯了……”哈桑喃喃道，感到一阵反胃。
他只想回家，回到安纳托利亚的小村庄，哪怕被明人统治，也比死在这里好。
他盲目地奔跑，穿过燃烧的街道，跨过横陈的尸体。
口渴得像要冒烟，恐惧像冰冷的爪子攥紧心脏。不知不觉，他跑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广场附近。那里聚集了许多像他一样茫然失措的溃兵和平民。广场入口，立着简单的木栅栏，后面站着十几名明军士兵，枪口指向外面。几个大木桶放在那里，旁边有会说突厥语的人用铁皮喇叭喊着：
“所有奥斯曼士兵！放下武器！排队过来！交出兵器的，可以领一碗水，一块饼！顽抗者，格杀勿论！”
哈桑犹豫了。放下武器，意味着投降，意味着屈辱。
但看着那些明军士兵冷峻的面孔和黑洞洞的枪口，想到一路所见的惨状和腹中的饥饿，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颤抖着，抽出腰间的短刀，扔在脚前的地上，然后举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朝栅栏走去。
一名明军士兵示意他走到指定区域蹲下。
有人递给他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是浑浊但救命的水，还有一块硬邦邦的、但实实在在的麦饼。
哈桑蹲在墙角，贪婪地喝着水，啃着饼，泪水混合着饼屑流下。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是做苦役，还是被关押，但至少，此刻他还活着。
他抬起头，看到广场上日月旗在硝烟未散的空中飘动，那旗帜下的秩序，冷酷，却似乎意味着混乱的终结。
不远处，一处半塌的房子里，尼克福罗斯一家——父亲、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紧紧蜷缩在地下室里。
外面的爆炸声、枪声、哭喊声时远时近。
他们储存的少量食物和水快要耗尽。父亲紧握着一把生锈的斧头，母亲则不停地祈祷。
“爸爸，明军……会杀了我们吗？”小女儿怯生生地问。
尼克福罗斯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希腊裔商人，对奥斯曼统治并无好感，但对新的征服者同样充满恐惧。
他听说过安卡拉等地被占领后的情况，似乎……只要顺从，普通人的生活还能勉强维持。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和陌生的语言。尼克福罗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脚步声在门口停留了一下，然后似乎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有声音用生硬的希腊语喊道：“里面的人！我们是明军！城市已被占领！遵守宵禁，不得外出！等待进一步通知！如果缺少食物和水，明天可到圣索菲亚广场登记领取！”
声音重复了几遍，渐渐远去。
尼克福罗斯松了口气，斧头从手中滑落。
至少，暂时没有破门而入的杀戮。
他看向妻儿，哑声道：“听到了吗？明天……明天我们去领吃的。”
夜色，逐渐笼罩了这座刚刚经历浩劫、正在痛苦呻吟中艰难转向新轨道的千年古城。
零星的火光仍在某些角落闪烁，枪声也未曾完全断绝。
但一种新的、由武力强行楔入的秩序，已经开始在这片废墟之上，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构建其冰冷的框架。
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下，临时医院里传来伤者的呻吟和医官简洁的指令。
码头区，明军战舰的灯火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
粮仓外，排队等待明日配给的人群在士兵的监视下，不安地蠕动着。
王阳明站在教堂前的台阶上，望着眼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剪影。
他知道，攻占城池只是开始，如何消化它、治理它，将它真正纳入帝国的版图，才是更长、更艰难的道路。
而在这道路的起点，废墟之上，一面崭新的、巨大的日月旗，正在圣索菲亚大教堂最高的塔楼上，被缓缓升起。
夜风吹拂，旗帜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