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极深时,我隐约感觉到身侧的动静。
无尘轻轻抽出手臂,掖好被我蹭开的被角,动作缓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我困倦地半睁开眼,壁灯不知何时已熄了,只有窗帘缝隙漏进一缕极淡的、接近黎明的青灰色天光,勾勒出他起身的轮廓。
他没有开灯,赤脚踩在地毯上,无声地走到窗边。
我静静看着。他没有推开窗,只是站在那里,背影沉默地融进渐褪的夜色里,像一尊凝望长夜的守像。我知道他没有睡——或许一直没怎么睡。白日的重量,未来的千头万绪,即便在这样安宁的夜里,也会偶尔化作无形的丝线,轻轻牵动他清醒的神经。
过了片刻,他微微低下头,抬手按了按眉心。那是一个极细微的、透着疲惫的动作,只在无人看见的时分流露。
我的心轻轻一揪。
就在我犹豫是否要出声唤他时,他却仿佛感应到什么,转过身来。隔着昏暗,我们的目光相遇。他顿了顿,随即走回床边,坐下,掌心覆上我露在被子外的手。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夜色的沙哑。
“没有。”我挪过去一点,将他的手拉进温暖的被窝,“怎么不睡了?”
“醒了,就想着看看天色。”他淡淡地说,躺回我身边,重新将我拢进怀里。这一次,他的手臂收得更实了些,下巴抵着我的发心,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存的沉郁都呼出去。“没事,再躺一会儿。”
我贴着他,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抚过他睡衣的袖口,一下,又一下。这是一种无言的陪伴,一种无需言语的“我在这里”。
他紧绷的肩线,就在这样轻柔的抚触中,一点点松弛下来。
天色就在这静谧的相拥中,一分一分地亮起来。青灰转为鱼肚白,继而染上浅浅的暖金。远处传来第一声隐约的鸟鸣,清脆地划破沉寂。
宅子开始苏醒了。
走廊尽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早起的工作人员开始准备。厨房隐约有了细碎的响动。这个承载着无数目光与责任的“家”,即将褪去夜晚私密的温柔,重新运转起来,迎接属于“他”的白日。
无尘终于动了动,松开了怀抱。他坐起身,揉了揉脸,再转头看我时,眼里那点夜色的沉郁已敛去大半。
“老婆,该起了。”他说,语气平静,已然是那个准备迎接一切挑战的语调。
我们一起洗漱,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并肩站在镜前。他刮胡子,我梳头,水流声哗哗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面一角。这一刻寻常得如同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夫妻,却又因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重与温柔,而显得格外珍贵。
更衣时,他选了件款式简洁的深色衬衫。我走过去,替他整理并未歪斜的衣领,抚平其实本不存在的褶皱。他握住我的手腕,低头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干燥而温暖。
“今天日程满,晚上可能赶不回来吃饭。”他报备道。
“嗯。”我应着,替他系好袖扣,“别熬太晚。”
他点点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又捏了捏我的手。“走了。”
我送他到主厅门口。简曦、苏城和安保人员已静候在那里,个个衣着整齐,神情恭肃。无尘迈出门槛的瞬间,背脊便自然而然地挺直了,步伐稳而快,那股属于公众人物的、沉稳而不可侵的气场无声地弥漫开来。昨夜窗边那个沉默的背影,秋千上袒露软弱的男人,仿佛被妥善地收进了只有我才能看见的匣子里。
他上了车,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庭院,融入门外刚刚开始喧嚣的街市。
我独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车影完全消失,才转身回屋。巨大的宅邸在白天显得格外空旷安静,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昨夜火锅的余味、秋千旁的私语、相拥的体温,都像是被这光天化日的明亮照得隐匿起来,只留下空气里一缕极淡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很快也会被风吹散。
但我心里是满的。
我知道,那束“光”带来的道路已然铺开,他正行走其上,每一步都牵动无数目光与期望。压力如山,前路未必平坦。
可我也知道,当夜幕再次降临,无论多晚,这宅邸总会有一盏灯为他亮着。秋千会在月光下静静等待。而我会在这里,准备好一个可以卸下所有光环与铠甲的怀抱,听他说一句“有点累”,或是什么也不说。
然后,在短暂的休憩之后,我们会再次积蓄力量,去面对各自的白天。
我走到庭院里,晨露在草叶上闪着光。那架秋千湿漉漉的,在晨风中微微晃动,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的温度与重量。
我轻轻推了它一下。
它荡起来,划破宁静的空气,发出柔和的吱呀声,向着初升的太阳,晃出一片明亮的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