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
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运行声，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被厚重玻璃隔绝得十分模糊的城市喧嚣。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房间，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大片明亮到刺眼的光斑，也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陈裕年没有说话。他就那么坐着，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随意地搭在宽阔的红木桌面上。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精准的手术刀，一寸一寸地刮过杨楠的脸，从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到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再到她绷紧的下颌线，最后，落在她交握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上。
他在打量她。以一种猎食者评估猎物状态的眼神，冷静，审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杨楠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实质的冰水，浇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强迫自己不要躲闪，不要流露出任何一丝怯懦。但交握的双手，手心早已一片湿冷。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陈裕年开口了。他的嘴角向上弯起，那是一个堪称完美的、温和的、带着关切意味的笑容。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暗。
“怎么？”他问，声音低沉平稳，像在询问今天的天气，又像在引导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杨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目光穿过桌上那束新鲜的白百合（他喜欢在办公室放花，说显得“有生气”），穿过两人之间不过两米、却仿佛隔着天堑的距离，直直地落在陈裕年脸上。
阳光从他身后的大窗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也让他脸上的表情隐藏在逆光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跟了多年、为他做过无数肮脏事、曾让她又怕又不得不依附的男人。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发紧。
吸气，呼气。再吸气。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不像她自己，平静得近乎冷酷：
“董事长，我想辞职。”
“辞职”两个字，像两颗冰珠，清脆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然后迅速凝结，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陈裕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不是那种夸张的、戏剧性的变化。恰恰相反，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嘴角依旧维持着那个上扬的弧度，眉眼依旧温和。可杨楠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骤然收缩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石子，激起了冰冷的涟漪。
他交叠的双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凸起。他看向杨楠的目光，从之前的评估，瞬间转变为一种更深、更锐利、也更具压迫感的审视。
“为什么辞职？”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温和的，甚至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不开心、不愉快的事了吗？还是……谁让你受委屈了？”
他问得关切，像一个体贴的上司，一个……关心情人的男人。可杨楠太了解他了，她听出了那温和语调下，瞬间紧绷的警惕和飞快运转的算计。
他知道。杨楠心想。他知道自己和李想的事。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想，是不是因为李想？是不是李想让她离开？还是……有别的原因？
陈裕年的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椅背里，姿态看似放松，实则每一个细胞都进入了戒备状态。他在观察她，分析她，试图从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里，挖出她突然提出辞职的真正原因。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杨楠说，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疲惫，“就是觉得……职场生活有些累了。想给自己放个长假，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想以后。”
她说得很委婉，很“合理”。工作累了，想休息，这是最常见的辞职理由，无懈可击。
可她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在疯狂地擂鼓。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闷痛。她害怕。怕陈裕年看出破绽，怕他不同意，怕他……用他那些惯用的手段，逼她留下。
她交握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手背的肉里，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镇定。
陈裕年没有立刻接话。他沉默着，目光依旧锁定在杨楠脸上，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的、规律的“嗒、嗒”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在杨楠紧绷的神经上。
他在犹豫，在权衡。
然后，他笑了。是那种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长辈式宽容的笑。
“楠楠，”他开口，换了更亲昵的称呼，语气也变得更加语重心长，“你在我身边，时间也不短了。这几年，你帮了我很多，你的能力，你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双臂撑在桌面上，目光变得深邃而“真诚”：“你现在突然说要辞职，我……真的很意外，也很舍不得。”
杨楠的心，随着他这些话，一点点沉了下去。
“意外”，“舍不得”。他说得情真意切。可杨楠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在提醒她。提醒她跟在他身边“不短了”，提醒她“帮了他很多”。潜台词是：你知道得太多了，我们绑得太紧了。你为我做的那些“事”，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那些秘密的资金流转，那些只有经手人才知道的勾当……每一件，都是把柄，都是锁链，都是将他们死死捆在一起的绳索。
他和她，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未必俱荣，但一损，必定俱损。
他想用温情，用“旧情”，用共同的秘密，来动摇她，挽留她，或者说——警告她。
杨楠抬起眼，迎上陈裕年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他的“温情”面前露出顺从或感动的神色。
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平静，甚至有些空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自己过去那些不堪的、无法回头的人生。
办公室里，阳光依旧明亮，百合依旧芬芳。可空气里的温度，却降到了冰点。
一场无声的对峙，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