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厂的扩张,象一头苏醒的巨兽,每天都在吞噬着钢铁、煤炭和工人们的汗水,然后吐出一台台崭新的,散发着油漆味的脱粒机。
孙建和他的两个同学,已经彻底融入了工厂的节奏。
他们不再是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学生,而是和钱振华一样,整天穿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穿梭在车间和新成立的研究所之间。
那个被周明命名为“物料须求计划”的系统,在孙建的坚持下,已经从一本笔记,变成了一整面墙的图表和卡片。
每一个零件的库存,每一个工序的耗时,每一批钢材的入库,都被他用不同颜色的卡片标记出来,形成了一套原始却有效的信息流。
钱振华一开始对这套“花里胡哨”的东西嗤之以鼻,觉得这是纸上谈兵。
可当孙建根据这套系统,精准预测出三天后三号螺栓将会短缺,并提前安排采购,避免了一次生产线停摆的危机后,钱振华彻底服了。
他现在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拉着孙建,对着那面墙争论得面红耳赤。
“你这个算法不对!滚筒轴承的损耗率要考虑到环境湿度!应该增加百分之五的冗馀库存!”
“钱总工,您的经验是宝贵的,但数据不会说谎!根据我们过去半个月的统计,实际损耗率只有百分之二点三!增加库存就是浪费资金!”
周明每次看到这“一老一少”两个技术狂人吵得不可开交,都会笑。
有争论,才会有进步。
工厂的“大脑”和“筋骨”,正在以一种他最乐于见到的方式,互相磨合,共同成长。
一切都欣欣向荣。
如果不是那封信的话。
这天下午,邮递员骑着那辆熟悉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厂门口喊了一嗓子:“周明厂长的信!”
周青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眉头就皱了起来。
信封是那种最薄最便宜的黄色牛皮纸,皱巴巴的,边角都磨损了。
地址写得歪歪扭扭,象是很着急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而那个寄信地址,他认得。
gd省,宝安县,深圳。
又是那个远房亲戚。
周青拿着信走进办公室,周明正在图纸上标注着什么。
“小明,深圳的信。”
周明抬起头,看到信封的瞬间,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距离上一封信,才过去不到两个月。
他接过信,没有立刻拆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
他能感觉到,写信的人,力气很大,字迹几乎要透出纸背。
他撕开信封。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页,上面用圆珠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很多地方因为写得太快,墨水都糊成了一团。
信的内容,比上一封信,更加混乱,也更加焦急。
那个叫周建军的远房堂叔,在信里颠三倒四地说着,他和一个香港老板合伙做的电子表生意,被人骗了。
香港老板卷走了所有的货款,跑了。
他为了进货,不仅投进了全部身家,还从“大耳窿”那里借了一大笔钱。
现在,合伙人跑路,供货商逼着他要钱,“大-耳窿”更是天天上门。
“……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小明,三叔求你了,再借我点钱周转,不然他们会打死我的!我不是骗你,他们真的会要了我的命!”
信的末尾,那句“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被重重地画了好几个圈,旁边的纸张,甚至被笔尖划破了。
办公室里很安静。
周明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却感觉它重逾千斤。
他仿佛能通过这些混乱的字迹,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南方那个陌生的城市里,被逼到墙角,绝望挣扎的模样。
“大-耳窿”……
这个词,周明在前世的港片里听过无数次。
他知道,这群人,就是后世所谓的“高-利-贷”,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周建军招惹上这些人,事情的性质,就已经从普通的商业纠纷,变成了真正的危机。
周青在一旁看着弟弟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也紧张起来。
“小明,信上说啥了?是不是三叔出事了?”
周明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墙边。
墙上,挂着他托人从县里买来的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
他的目光,从东北的辽北,一路南下,最终,落在了南海之滨,那个被圈起来的小点上。
深圳。
他知道,那里是未来的黄金之城,是创造奇迹的地方。
但他更清楚,此刻的深圳,更象是一个野蛮生长的丛林。
机遇与危险并存。
规则与混乱交织。
周建军,显然是成了这片丛林里,被猛兽盯上的猎物。
去,还是不去?
周明的内心,陷入了剧烈的挣扎。
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重活一世,最大的执念,就是守护家人,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周建军虽然只是个远房亲戚,但血浓于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可理智,却象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冲动的火焰。
他转过身,看着窗外。
生产在线,工人们正在挥汗如雨。
不远处的研究所里,钱振华和孙建他们,还在为了一张图纸争论不休。
那一百台的大订单,是明远厂的立身之本,是gao书记和地区对他的信任,更是全厂几百号人未来的饭碗。
现在,生产正值最关键的时期。
他是这家工厂的主心骨,是大脑,是灵魂。
如果他现在走了,哪怕只走一两个星期,谁能保证不出岔子?
人心会不会散?
生产会不会乱?
他赌不起。
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业,更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
周青看着弟弟紧锁的眉头,也猜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小明,要是实在为难,就……就算了。毕竟咱们跟他家,也好多年没走动了。”他虽然担心,但更心疼弟弟。
周明摇了摇头。
他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哥,你去找钱厂长来一下。”
很快,钱振华也来到了办公室。
周明把信递给了他们两个。
看完信,周青再次骂了起来:“这帮天杀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钱振华则是眉头紧锁,沉吟道:“厂长,周叔这事,恐怕不是钱能解决的。信里提到的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您要是贸然过去,太危险了。”
他的观点很明确,不赞成周明亲自去冒险。
周明敲了敲桌子,打断了他们的议论。
“我决定了。”
“深圳,我肯定要去。但不是现在。”
他看着两人,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完成地区的一百台订单。这是我们的军令状,也是我们工厂的信誉。我们必须保质保量,提前完成!”
“钱厂长,生产上的事,你和大哥多费心。孙建他们那边的研究,也要盯紧了。”
“我会先给三叔回一封信,告诉他,让他无论如何,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要跟那些人硬碰。同时,我马上就去邮局,给他汇五百块钱过去,让他先应急。”
五百块!
周青和钱振华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笔钱,在1980年,足够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不吃不喝攒上一年多。
周明却眼都不眨地就要寄出去。
“这……这是不是太多了?”周青有些咋舌。
“不多。”周明摇了摇头,“救命的钱,没有多与少。”
他知道,五百块钱,对于那些“大-耳窿”来说,可能只是杯水车薪。
但他想通过这笔钱,给周建军传递两个信息。
第一,家里有能力,也有意愿帮他。
第二,给他一个稳住对方,拖延时间的筹码。
“等我们把手头的订单任务全部完成,工厂走上正轨,我就立刻动身去深圳。”周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方案,但却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最稳妥的选择。
钱振华和周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但他们也知道,这是厂长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好,厂长,我们听你的!”钱振华郑重点头,“生产上的事,您放心,有我在,出不了乱子!”
“小明,你放心去安排,家里和厂里,有我!”周青也拍着胸脯保证。
当天下午,周明亲自去了县邮局,将五百元钱,连同他写的一封信,一起寄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邮局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南方的天空。
天空湛蓝,白云朵朵。
可他的心里,却象是压上了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跗骨之蛆,悄然缠上了他的心头。
他有一种直觉,那个叫深圳的地方,和他那个远房三叔的危机,绝不会象他计划的那么简单。
回到工厂,他直接找到了周青和钱振华。
“哥,钱厂长,通知下去。”
“从明天开始,所有计件单价,再上调百分之十!所有加班的工人,除了加班费,晚上再加一顿肉菜!”
“告诉所有人,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批订单!”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