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振华来了。
没有轿车接送,没有领导陪同,更没有敲锣打鼓的欢迎仪式。
他就那么一个人,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行李包,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出现在了明远农机厂那简陋的大门口。
象一个来投奔亲戚的落魄远客。
可当周明和周青迎上去的时候,所有正在厂区里忙碌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好奇,审视,敬畏,怀疑。
这个就是钱总工?
那个国营红星机械厂的总工程师?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跑到他们这个乡镇小厂来的大人物?
他看起来,跟厂里那些修机器的老师傅,也没什么两样。
钱振华放下行李包,看着眼前这个尘土飞扬,却处处透着一股勃勃生机的厂区,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眼神明亮的周明。
他那张因为几天几夜没睡好而略显憔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伸出手,郑重地,象是在完成一个仪式。
“周厂长,我来了。”
周明紧紧握住他的手,那只手上,有属于技术人员特有的,细密而坚硬的老茧。
“欢迎你,钱总工。”周明顿了顿,改了口,“不,从今天起,您就是我们明远厂的钱厂长,主管技术和生产的副厂长!”
他拉着钱振华,转向所有围观的工人,声音洪亮。
“同志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从红星机械厂请来的,我们厂未来的总工程师,钱振华,钱厂长!从今天开始,工厂所有的生产和技术问题,都由钱厂长全权负责!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全权负责!
这四个字,让所有工人,包括周青,都吃了一惊。
他们没想到,周明会对一个“外人”,给予如此之高的信任和权力。
钱振华自己也是一愣,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
他本以为自己过来,最多也就是个技术顾问,没想到周明直接把整个工厂的生产大权,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士为知己者死。
他看着周明那双清澈而又充满信任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没有多馀的话,一个字,就是他的承诺。
当天下午,明远厂正式停工。
一场脱胎换骨的改造,在钱振华的亲自指挥下,拉开了序幕。
钱振华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员培训。
他把所有工人,包括那些自视甚高的老师傅,全部集中到了车间里。
一块巨大的黑板被立在中央,上面挂着周明绘制的,那张被钱振华视若珍宝的生产线总图。
“从今天起,你们所有人,都要忘记你们以前干活的方式。”
钱振华的第一句话,就带着国营大厂总工程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拿起一根粉笔,指着图纸上一个最简单的零件图。
“这叫三视图。这个,是主视图,这个,是俯视图……”
他开始从最基础的识图讲起。
工人们听得云里雾里,王师傅和老李等人,更是听得昏昏欲睡,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钱振华看在眼里,却没有发火。
他放下粉笔,从旁边的一个零件筐里,拿出两个刚刚加工好,还没来得及回炉的轴承座。
“王师傅,你过来。”
王师傅不情愿地走了上去。
“你告诉我,这两个零件,哪个是你做的?”
王师傅拿起其中一个,摸了摸,又掂了掂,拍着胸脯说:“这个是我的,保证严丝合缝。”
钱振华点点头,又说:“现在,你闭上眼睛。”
他把两个零件的位置调换了一下。
“再摸。”
王师傅闭着眼睛,把两个零件摸了半天,眉头皱了起来,额头上见了汗。
他……他分不出来了。
两个零件的手感,太象了。
钱振华看着他,淡淡地说:“手感,会骗人。感觉,更会骗人。在工业生产里,唯一不会骗人的,只有一样东西。”
他从周明递过来的一个木盒子里,拿出了一件奇特的工具。
那是一个加工得极其精密的钢块,上面有一个刚好能容纳轴承座的凹槽。
这是周明和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用厂里最好的设备,反复研磨出来的第一件“标准卡规”。
钱振华把王师傅做的那个轴承座,轻轻放进卡规里。
“咔哒”一声轻响,完美嵌入,不松,不紧,严丝合缝。
他又拿起另一个轴承座,放了进去。
卡住了。
只进去了一半,就纹丝不动。
钱振华看着王师傅,一字一句地说:“你的手,骗了你。。”
王师傅的脸,“刷”的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钱振华又看向所有工人。
“从今往后,在明远厂,你们的手,你们的感觉,你们的经验,都说了不算。”
“它!”他举起手里的卡规,“它说了算!”
“放得进去,就是合格,拿工分,拿奖金!放不进去,就是废品,不仅没钱拿,还要扣奖金!”
“这就是标准!”
这一下,再也没有人敢打瞌睡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钢块,象是看着决定他们未来饭碗的生死判官。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工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课堂和工地。
钱振华就象一个严苛的教官,手柄手地教工人们如何识读被周明简化过的图纸,如何使用各种卡尺和量具。
周明则带着另一队人,按照图纸,对整个车间进行重新布局。
机器的轰鸣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搬运设备的号子声,是电焊切割的火花声,是敲敲打打的改造声。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
有对新模式的好奇,有对计件工资的渴望,更有在大哥周青和钱振华双重威严下的,不敢懈迨的敬畏。
一周后。
当工人们再次走进车间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本杂乱的车间,变得空旷而有序。
一台台机器,被重新固定在水泥基座上,按照一个奇怪的顺序排列着。
地面上,用白色的油漆,画出了一条条清淅的流向线。
一条由“零件加工区”、“部件组装区”、“总装区”、“质检区”、“喷漆区”组成的,虽然简陋,但逻辑清淅的生产线,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每个工人,都按照事先的分配,站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画着白框的工位上。
他们的面前,只有一个任务,一个动作。
王师傅的工位前,堆着滚筒主轴的毛坯件,他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毛坯件,加工到图纸要求的尺寸,然后用卡规检验。
老李的工位,负责将检验合格的主轴,和轴承组装在一起。
一个年轻工人,只负责把组装好的轴承座,用四个螺丝固定在机身上。
……
“都准备好了吗?”
周明站在生产线的起点,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喇叭,他的身边,是表情严肃的钱振华和一脸紧张的周青。
工人们发出一阵骚动,纷纷点头。
“好!”
“试生产,现在开始!”
周明一声令下。
安装在车间顶棚的一台小型柴油机,发出了“突突突”的轰鸣,带动着一根长长的传动轴开始转动,再通过皮带,为每一台机床提供动力。
王师傅深吸一口气,将一根毛坯件固定在车床上,按照培训了无数遍的动作,开始加工。
其他人也紧张地动了起来。
起初,整条生产线运转得磕磕绊绊。
有人动作慢了,导致自己的工位前堆满了上一个工序流过来的零件。
有人装错了螺丝,被巡视的钱振华当场抓住,毫不留情地呵斥,责令返工。
但慢慢地,情况发生了变化。
当第一个工人,因为提前完成了自己今天的定额,而被允许提前下班,并且拿到了双倍工分的记录条时,所有人都眼红了。
速度,开始提升。
工人们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快。
零件,开始象一条真正的河流一样,在生产在线,顺畅地流动起来。
从一堆堆冰冷的钢铁毛坯,到一个个精密的零件。
再从零件,到一个个独立的部件。
最后,在生产线的末端,一台崭新的,闪铄着金属光泽的“明远二代脱粒机”,被缓缓推下了总装台。
紧接着,是第二台,第三台!
傍晚,当收工的铃声响起时。
周青拿着统计员刚刚报上来的数据,手都在抖。
他冲到周明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小明!成了!成了!”
“今天一天!咱们下线了三台!完完整整的三台机器啊!”
轰!
这个数字,让所有累了一天的工人,瞬间忘记了疲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三台!
一天三台!
要知道,在以前,一个技术最好的老师傅,带着两个徒弟,装配好一台机器,至少也得三天!
而现在,效率,整整提升了将近十倍!
王师傅和老李,站在自己的工位前,看着那三台崭新而又完全一样的机器,又看了看自己因为重复同一个动作而有些酸麻的手臂,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们还是不理解那些复杂的理论。
但他们看懂了这个结果。
他们亲手参与,创造了一个神话。
周明看着欢呼的人群,看着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大哥,看着身边一脸欣慰和自豪的钱振华,他知道,这场赌上工厂命运的革命,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