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
铜雀台在澄澈的碧空下,愈发显得巍峨壮丽,三台之间的飞阁复道像连接天阙的虹桥。
而与这金碧辉煌形成微妙对比的,是魏公府邸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紧张感。
丕、植二位公子之间的角力,虽未再掀起公开的风波,但那无声的较量,在平静的表象下,积蓄着更强大的力量。
就在这微妙的时节,一桩早已在酝酿中的婚事,被正式提上了日程——曹操决定,将女儿曹珊下嫁夏侯惇之子夏侯楙。
这并非一桩突如其来的姻缘。
曹氏与夏侯氏,自曹操父辈起便渊源极深,同出于沛国谯县,世代联姻,休戚与共。
在曹操起兵之初,夏侯惇、夏侯渊兄弟便是他最核心、最信赖的班底,随他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堪称曹魏政权军事支柱的“元从派”领袖。
将女儿下嫁夏侯惇之子,既是酬谢功臣,巩固这种盘根错节的联盟关系,更是曹操在立储漩涡之外,布下的一枚至关重要稳定权力结构的棋子。
消息传出,魏公府内外,乃至整个邺城,都为之震动。
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更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
谁与夏侯家联姻,谁就在未来的权力格局中,占据了更有利的位置。
而曹操选择在此时敲定此事,其深意,耐人寻味。
婚礼的筹备,在卞夫人的主持下,紧锣密鼓却又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嘉德殿内,丝帛、珠玉、漆器、礼单堆积如山。
卞夫人端坐于主位,面容沉静,有条不紊地听取着各项禀报,做出决断。
她既要确保婚礼的规格符合魏公之女、功臣之媳的尊贵身份,彰显曹氏的恩宠与威仪,又需把握分寸,不至过于奢靡,惹来非议。
“夫人,夏侯家送来的聘礼清单在此,请过目。”内府总管躬身呈上一卷厚厚的帛书。
卞夫人接过,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目——玉璧、宝马、锦缎、良田价值不菲,足见夏侯家的诚意与对这门婚事的重视。
她微微颔首:“按旧制,回礼需增三成。将前日江东进贡的那对夜明珠,也添进去。”
“是。”总管应下,又请示道,“小姐的嫁妆,是否按先前议定的,再添两成?毕竟夏侯将军”
“不必。”卞夫人打断他,“嫁女非为炫富,乃为结两姓之好。规格已远超寻常,过犹不及。一切依礼而行,方显我曹家气度。”
她深知,这场婚姻的本质是政治联盟,过度的物质堆砌反而显得俗气,符合礼制的规范才是维系长久关系的基石。
她的处理,既全了夏侯家的颜面,也守住了曹家的体统,更向外界传递出一种稳定有序的姿态。
处理完冗杂事务,卞夫人移步至曹珊的闺阁。
年仅十五岁的曹珊,正由侍女们伺候着试穿新制的嫁衣。
大红的织金锦缎,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案,华美异常,映衬得少女稚嫩的脸庞多了几分娇艳。
“母亲。”见卞夫人进来,曹珊连忙敛衽行礼。
她不是卞夫人亲生,其生母早逝,自幼由卞夫人抚养长大,与卞夫人感情甚笃。
卞夫人走上前,亲手为她正了正发髻上略歪的步摇,端详着镜中明眸皓齿的少女,眼中流露出一抹真实的柔和:“珊儿长大了,穿上这嫁衣,真是好看。”
曹珊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声音细若蚊蚋:“母亲,我我有些怕。”
卞夫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引她到窗边坐下,屏退了左右。
窗外,秋阳正好,几只雀鸟在枝头啾鸣。
“怕什么?”卞夫人声音温和,“夏侯家是你父亲肱骨之臣,夏侯楙那孩子,我见过几次,性情虽不算出挑,却也稳重知礼,并非纨绔之辈。你嫁过去,便是夏侯家的嫡媳,只要谨守妇道,孝敬翁姑,善待夫君,无人敢轻慢于你。”
“可是”曹珊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女儿听说,几位兄长府里近来似乎不太平。女儿此时出嫁,会不会”
她虽深处闺阁,但府中那无形的紧张气氛,以及兄长们之间日渐疏远的关系,她又怎会毫无察觉?
她担心自己这桩婚姻,会被卷入那旋涡之中。
卞夫人心中微微一叹,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她抚摸着曹珊的头发,柔声道:“傻孩子,那些是男人们的事,与你无关。你记住,你嫁入夏侯家,代表的是曹氏与夏侯氏世代的情谊。”
“你的安稳,便是两家的安稳。无论将来如何,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夏侯家便是你的倚仗,你父亲与我,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她的话语,像定海神针,稍稍安抚了曹珊不安的心。
但卞夫人自己心中却明镜似的。
这桩婚姻,注定无法完全超脱于立储的漩涡之外。
夏侯惇的态度,夏侯楙的倾向,乃至整个夏侯家族在未来权力更迭中的选择,都将因这场联姻而变得更加微妙和重要。
婚礼前夜,曹操于府中设宴,款待夏侯惇一家,算是正式的家宴相见。
宴会设在水榭之上,四周纱幔低垂,烛火通明,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池水。
曹操坐于主位,身着常服,神情较之平日略显松弛。
卞夫人陪坐一旁,仪态端庄。
下首左边是夏侯惇及其子夏侯楙,以及几位夏侯家的近支子弟。
右边则是曹丕、曹植、曹彰等几位公子作陪。
夏侯惇因早年征战失去一目,戴着眼罩,身形却依旧魁梧挺拔,气势沉雄。
他位高权重,但在曹操面前却始终保持着恭谨,言辞不多,却句句实在。
其子夏侯楙,年岁与曹丕相仿,容貌继承了夏侯家的英武,举止间应对得体,看得出是精心教养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