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隆坡的雨夜,林文泰在市政厅的临时办公室里听到枪声时,手里的钢笔掉在了文件上。
墨水在纸张上晕开,像一朵黑色的花。
枪声很近,就在两三条街外。密集,短暂,然后突然停止。
他起身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在昏黄的路灯下泛起细碎的光。
远处有狗在叫,但很快也安静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秘书陈伯脸色苍白地冲进来:“副市长,出事了。华人商会陈老先生的宅子遭袭,死了三个人。”
林文泰的心猛地一沉:“陈老先生呢?”
“没事,受了惊吓。袭击者冲进院子时,他正好在地下室清点货物,躲过一劫。但他的长子、管家,还有一个护院……”
陈伯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谁干的?”
“还不知道。现场留了字,用血写的……”陈伯犹豫了一下,“写的是‘叛徒的下场’。”
林文泰闭上眼睛。
叛徒,这个词在现在的马来亚,可以指向任何人。
跟华夏合作的华人,跟英国人合作的马来人,跟两边都合作的印度人。
每个人都可能是叛徒,每个人都可能被杀。
“王将军知道了吗?”
“已经通知司令部了。军队正在全城搜查,但……”
但吉隆坡这么大,丛林这么密,人往里面一钻,就像水滴入海。
林文泰明白这个“但”字后面的无奈。
“备车,我去看看陈老先生。”
“副市长,现在外面危险……”
“正因为我危险,才更要去。”林文泰穿上外套,
“如果连我都怕,其他人怎么敢跟我们站在一起?”
黑色轿车在雨夜中行驶,前后各有一辆军车护卫。
透过车窗,林文泰看见街道两侧的房屋都黑着灯,但窗帘缝隙后隐约有目光闪动。
那些目光里有恐惧,有警惕,有仇恨,也有期待。
陈宅在吉隆坡的老城区,一栋中西合璧的大宅子,曾经是这一带最气派的建筑。
现在,大门被撞开,院子里一片狼藉。三具尸体盖着白布,在雨中显得格外凄凉。
陈老先生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脸色灰白,手里握着一串佛珠,手指在颤抖。
他今年六十五岁,在新加坡和马来亚经商四十年,经历过日本人入侵,经历过英国人统治,现在又经历华夏人到来。
他总说自己是“乱世浮萍”,但现在,这浮萍要被打碎了。
“陈老。”林文泰上前,微微躬身。
陈老先生抬起眼,看了他很久,才缓缓开口:“文泰,你来了。”
“您受惊了。”
“惊?”陈老先生苦笑,“我这一生,惊的次数多了。
日本人来的时候,我躲在井里三天三夜。
英国人回来的时候,我的货船被征用,血本无归。现在……”
他看着院子里那三块白布,“现在,轮到我的儿子了。”
林文泰无言以对,安慰的话是空的,承诺的话是虚的。
在这个年代,谁也不能保证明天。
“他们骂我是叛徒。”陈老先生低声说,“说我帮华夏人做事,出卖华人利益。文泰,你说,我做错了吗?”
“您没错。”林文泰在他对面坐下,
“您只是想让生意继续,想让家人活下去。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对。”
“可活着的人,要承受死去的人的代价。”陈老先生看着门外,
“我儿子今年才三十八岁,刚有了第二个孩子。
他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是他父亲,就因为我没有拒绝华夏人的任命?”
这个问题,林文泰回答不了。
他只能沉默。
“文泰,你告诉我一句实话。”陈老先生身体前倾,盯着他,
“华夏人,真的能站住脚吗?还是像日本人一样,来了,又走了。
我们这些跟过他们的人,最后都被清算?”
林文泰想起王启年的话,想起那些军舰,那些飞机,那些源源不断从国内运来的物资和人员。
他深吸一口气:“陈老,华夏人和日本人不一样。
日本人要的是掠夺,华夏人要的是统治。
掠夺者抢完就走,统治者要长期经营。他们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走。”
“可英国人……”
“英国人完了。”林文泰说得很肯定,
“在海上,他们打不过华夏。在陆地,他们守不住马来亚。
现在他们躲在丛林里,搞些暗杀破坏,那是因为他们没本事正面打。
等华夏人把根基扎稳,这些人要么投降,要么死。”
陈老先生沉默了很久。雨水敲打着屋檐,滴滴答答,像时钟在走。
“那我该怎么办?”他最终问。
“继续做您该做的事。”林文泰说,
“稳定市场,调配物资,维持秩序。华夏人需要您,吉隆坡的华人也需要您。至于安全……”
他顿了顿:“我会向王将军申请,派一支卫队保护您和您的家人。
另外,袭击者的身份,我们会查,会追究。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陈老先生看着他,眼神复杂:“文泰,你变了。以前你只是个商人,现在……”
“现在我还是商人。”林文泰站起身,
“只是做的生意不一样了。以前卖的是货物,现在卖的是秩序。秩序比货物贵,也更难卖。”
他告辞离开。
走出陈宅时,雨小了,天边露出一丝微光,天快亮了。
坐进车里,林文泰对司机说:“去司令部。”
他需要和王启年谈谈。
关于安全,关于报复,关于如何让那些还在观望的人,坚定地站到华夏这边。
同一时间,吉隆坡以北八十公里的丛林营地。
阿卜泰用树枝拨弄着篝火,火星溅起,在夜色中一闪而灭。
他身边围着十几个人,都是他最信任的手下。
篝火映着他们的脸,年轻,疲惫,眼睛里跳动着火光和不安。
“消息确认了。”一个年轻人低声说,“阿卜杜勒投降了,现在在吉隆坡,给华夏人做事。”
营地安静下来,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夜鸟的啼叫。
“叛徒。”有人啐了一口。
阿卜泰没说话,他看着篝火,想起二十年前,他和阿卜杜勒一起在丛林里打日本人。
那时他们睡一个草棚,吃一锅饭,子弹打光了就用砍刀。
阿卜杜勒救过他的命,他也救过阿卜杜勒的命。
他们是兄弟,比血缘更亲的兄弟。
“头儿,我们怎么办?”有人问,
“英国人那边催得紧,要我们尽快再干一票。
可华夏人现在有了阿卜杜勒,我们的据点,我们的路线,他都知道。再行动,等于送死。”
“那就等等。”阿卜泰说。
“等什么?”
“等时机。”阿卜泰把树枝扔进火里,
“华夏人刚拿下吉隆坡,势头正盛。我们现在硬碰硬,占不到便宜。
等他们松懈了,等他们内部分化了,等英国人给更多支援了,再动手。”
“可英国人那边……”
“英国人?”阿卜泰冷笑,
“英国人在乎的是他们的帝国,不是我们的死活。
他们给我们枪,给我们钱,是要我们替他们流血。流完了,我们就没用了。”
他环视众人:“听着,我们打仗,不是为了英国人,是为了马来亚。
是为了我们的土地不被外人夺走,我们的孩子不说别人的语言,我们的神不被别人的神取代。
所以,我们要打,但要聪明地打。不送死,不硬拼,不变成英国人的炮灰。”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阿卜泰重复,
“等消息,等机会,等变数。
华夏人统治马来亚,会出问题的。
华人,马来人,印度人,英国人留下的势力,华夏人自己内部的矛盾……问题多了,总会爆发的。
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营地边缘。
丛林在夜色中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安静,但危险。
远处,吉隆坡的方向,有隐约的灯光。
那是华夏人带来的电,带来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