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在万象学院最深层的灵泉静室中醒来,第一个感觉是无处不在的虚弱,仿佛灵魂与躯壳被强行重新黏合,每一寸肌体都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钝痛和疏离感。然而,在这具近乎报废的躯壳内,他的眼神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有年轻学者惯有的探索兴奋或是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淬炼过的、洞穿表象的锐利和磐石般的坚定。那场在“万法归寂”边缘与“观测者”力量的短暂、不对等的接触,如同一次灵魂的锻造,虽几乎将他彻底粉碎,却也烧尽了所有浮华与侥幸。
漫长的治疗期,肉体的痛苦与意识的混沌并未让他沉沦。在谢十三本源气息的护持和汐的灵子共鸣疏导下,他的意识核心反而在绝对的静寂中,如同高压下的碳,逐渐结晶、硬化。他反复“回放”着那段恐怖的记忆:不是被动地承受痛苦,而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解剖式地分析每一个细节——那股格式化力量的“质感”、那个庞大“视角”的“注视”方式、以及自己意识如何在那护身符燃烧的瞬间得以保全。
他意识到,传统的对抗思维在此等存在面前毫无意义。对方并非以能量强弱论高低,其运作方式更接近一种基于底层规则权限的“叙事管理”。这种认知上的颠覆,没有让他绝望,反而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最炽烈、最纯粹的探索火焰——一种超越了恐惧、专注于理解“游戏规则本身”的渴望。
苏醒后,星尘几乎变了一个人。他谢绝了所有慰问和公开活动,将自己封闭在配有最高级别信息屏蔽系统的私人研究室内。室内四面墙壁和天花板都被他改造成了巨大的思维导图和数据屏,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由他亲手绘制的复杂符号、假设的逻辑链、以及从各个古老文明神话、异常宇宙现象、乃至“验证者”文明日志中提取的碎片化证据。
他成为了团队内部,甚至可能是整个已知宇宙中,对“观测者”理论钻研最深入、最大胆,也最成体系的专家。他的理论核心,摒弃了“善恶”、“敌我”这类二元标签,而是冷酷地将“观测者”假设为一个遵循某种“叙事经济学”的超级系统。他认为,这个系统维护着某种“叙事”的稳定性和某种意义上的“效率”,会对超出其预设剧本的“异常变量”(比如谢十三的“体验哲学”带来的文明走向)进行“修正”,其手段从微调概率到直接“格式化”,视“异常”的严重程度而定。
星尘最重要的贡献,在于他基于模型推演出的几个关键预警,这些预警后来被证明极具先见之明:
“叙事惯性”与“矫正阈值”:他提出,“观测者”的干预并非随时随地的,而是存在一个“阈值”。当文明的发展轨迹偏离其“预设剧本”达到一定幅度,或者出现了可能“污染”更大叙事结构的“逻辑悖论”时,矫正机制才会被触发。这解释了为何一些小的“意外”能被容忍,而像星尘这样直接“窥屏”的行为会招致毁灭性打击。
“漏洞利用”的可能性:最大胆的设想是,这个系统并非全知全能,其本身可能也存在“运行成本”和“逻辑盲区”。他推测,那些自然存在的、物理法则模糊或矛盾的“异常宙域”(如“万法归寂”),可能就是系统的“未修复漏洞”或“缓存垃圾”。文明或许可以像计算机病毒一样,谨慎地利用这些“漏洞”来暂时规避“检测”或储存“非法”信息。
文明的“伪装”策略:据此,他建议文明未来的发展,不应追求极致的、可能引人注目的“有序”或“强大”,而应有意识地引入一定的、可控的“混沌”和“内源性不确定性”(这后来深刻影响了阿阮的“混沌造物”研究),让文明整体看起来更像一个“自然演化”的、充满随机噪音的复杂系统,而非一个意图明确的、“觉醒的”智慧集合体,以此降低被判定为“异常”的风险。
当墨羽、阿阮带着新的发现或困惑来找他时,星尘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模型中的盲点,或是将一些看似不相关的异常现象串联起来,指向“叙事层”可能存在的微妙操作。他的话语变得极少,但每一句都沉淀着深思熟虑的重量。那个曾经充满好奇、甚至会有些冒进的年轻学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甚至带点冷酷的理论家。他的存在本身,成了团队在面对未知威胁时,一个不可或缺的、用于理解敌人行为逻辑的“沉默灯塔”。
星尘知道,他的身体或许留下了永久的创伤,但他的意识已穿越了恐惧的迷雾,抵达了一个更为深邃和残酷的“真实”前沿。他将用余生,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一点点剥开那笼罩在宇宙之上的、名为“观测者”的谜团。他的探索,不再是为了荣耀或答案,而是为了生存——为所有文明在“被叙述”的阴影下,寻找那一线缥缈的、自主的微光。这探索欲,源于绝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