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春风和煦。
应天城马府的后院里,梨花落了一地白,
夜风卷着花瓣,拂过廊下那张竹编躺椅。
马昕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目光轻飘飘地悬在天穹上。
夜空干净得像块洗过的黑缎子,
缀着无数星辰,亮得扎眼。
他认得那些星星,猎户座的腰带,北斗的勺柄,
还有那颗总是孤零零挂在天边的北极星——在他原来的世界里,
无数个熬夜的夜晚,他也是这样抬头看天。
可这里不是他的世界。
他的家在遥远的未来,隔着几百年的时光,
隔着星河流转的距离,
像一粒被风吹散的尘埃,
看得见,摸不着,再也回不去了。
春风暖得像一汪水,漫过他的脸颊,带着梨花的甜香。
可马昕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忙碌过后,一股孤独骤然涌上心来。
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被夜风揉碎,散在梨花雨里。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七年,七年时光,
足够让一片荒芜的土地生出炊烟,
却不足以磨平他骨子里的那点疏离。
“还是想家啊。”
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竹椅的纹路,
那纹路粗糙,带着竹子特有的涩意,
和他记忆里办公室的真皮沙发,隔着十万八千里。
七年前,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农大学生,
再睁眼,就成了元末濠州城外,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少年。
那时候,遍地都是饿殍,瘟疫横行,
官府的兵丁像豺狼一样搜刮,活着,就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
也是那时候,他遇见了朱元璋。
那时候的朱元璋,还不叫朱元璋,叫朱重八。
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脸膛黝黑,手上全是老茧,
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的火种。
他们离开濠州开始创立基业。
那段时间,难啊!
他正带着十几个弟兄,躲在破庙里啃着草根。一步步爬起来的。
“俺叫朱重八,跟俺走吧?”
那是离开濠州后,朱元璋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子热乎劲。
马昕那时候还晕乎乎的,
只觉得这人身上的气场很不一样,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悍匪,
也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农夫,
他的眼里,有野心,有不甘,还有一丝悲悯。
后来,他就彻底跟着朱元璋走了。
他知道朱元璋的未来,
知道这个男人会从一个放牛娃,一步步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开创一个延续三百年的王朝。
可他更知道,这条路有多难,难到九死一生,难到尸骨累累。
最初的日子,是真的难。
没有粮草,没有兵器,甚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像一群丧家之犬,被元兵追着打,被其他义军排挤。
有时候,一天只能喝上一碗稀粥,
夜里就睡在野地里,天当被,地当床,
听着狼嚎声,睁着眼睛到天亮。
马昕是个农大学生,不懂打仗,不懂权谋,
可他懂规划,懂建设,懂怎么把一盘散沙,捏成一个拳头。
“重八哥,咱们不能这么东奔西跑了,得有个根据地。”
那天夜里,他们躲在山坳里,篝火噼啪作响,
马昕看着朱元璋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就像盖房子,得先打地基,地基稳了,才能盖起高楼大厦。”
朱元璋愣了愣,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小子肚子里有货,说说,咋打地基?”
那一夜,马昕把自己能想到的,全都倒了出来。
他说要选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建城廓,修堡垒;
他说要屯田,让士兵们闲时种地,战时打仗,再也不用饿肚子;
他说要整肃军纪,不能像其他义军那样,烧杀抢掠,失了民心。
朱元璋听得眼睛发亮,越听越兴奋,最后一拍大腿:“好!就按你说的办!
马昕,以后你就跟着俺,管屯田,管营造后勤,
俺朱重八要是有出头之日,绝不忘你的功劳!”
从那天起,马昕就成了朱元璋身边最忙的人。
他脚不沾地地忙活,像个陀螺,被人抽着,连轴转。
选址建城的时候,他带着几个弟兄,翻山越岭,勘察地形,
画图纸,定方位,白天顶着大太阳,
晒得脱了几层皮,
夜里就着篝火,修改方案,常常一熬就是一宿。
那时候没有全站仪,没有水准仪,
他就用竹竿量,用绳子测,
凭着脑子里的知识,硬是把一座坚固的城池,从无到有,建在了定远城。
城建好的那天,朱元璋带着所有弟兄,站在城头,
看着那高大的城墙,整齐的营房,哭得像个孩子。
“俺们,终于有个家了!”
可马昕知道,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是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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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义军,大多是乌合之众,
军纪涣散,打了胜仗就抢,打了败仗就跑。
马昕看着头疼,就跟朱元璋提议,建一座军校。
“军校?”
朱元璋皱着眉,“那是啥?”
“就是教弟兄们打仗的地方。”
马昕解释道,
“不光教怎么拿刀砍人,还教怎么布阵,怎么侦察,怎么协同作战。
咱们要建一支铁军,一支纪律严明,战无不胜的铁军。”
朱元璋听明白了,大手一挥:“建!砸锅卖铁也得建!”
建校的日子,比建城更难。
没有老师,马昕就自己上,把脑子里那些现代军事理论,翻译成通俗易懂的话,
讲给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听。
拉着徐达等人,将经验整理出来。
没有教材,他就用树皮当纸,用木炭当笔,一笔一划地写。
没有训练器材,他就带着士兵们搬石头,练体能,用木棍当枪,练刺杀。
士兵们一开始不理解,觉得马先生是个怪人,净教些没用的东西。
可渐渐的,他们发现,马先生教的东西,真的有用。
以前打仗,全靠一股子蛮劲,
现在打仗,讲究战术,讲究配合,伤亡少了,胜仗多了。
“马先生厉害!”
士兵们私下里议论,“跟着马先生,能打胜仗,能吃饱饭!”
马昕听着,只是笑了笑。
他知道,这些都是皮毛,真正的根基,是钱。
打仗就是打钱粮,这句话,在哪个时代都没错。
为了搞钱,马昕绞尽了脑汁。
他开了作坊,教士兵们烧陶,冶铁,织麻布,拿到集市上去卖;
他鼓励商户来做生意,收税;
他还推广新的耕作技术,改良农具,让屯田的收成翻了好几倍。
那段时间,马昕忙得脚不沾地,
从城东跑到城西,从军营跑到田埂,一天下来,鞋底都磨破了。
有时候,朱元璋看着他累得直不起腰,就劝他:“歇歇吧,马昕,别把自己累垮了。”
马昕摇摇头,喝了口水,又接着忙活。
“重八哥,现在还不是歇的时候。
咱们底子薄,每一分钱,每一粒粮,都得掰成两半花。”
他记得,有一次,为了赶制一批农具,
他在作坊里待了三天三夜,眼睛熬得通红,差点晕过去。
朱元璋听说了,亲自跑到作坊,把他拽了出来,板着脸说:“你要是垮了,俺这摊子,谁来帮俺撑着?”
那时候,朱元璋的势力已经渐渐大了起来,身边的谋士武将也多了起来。
可他还是习惯凡事都问问马昕的意见,
马昕说的话,他总是愿意听。
马昕看着朱元璋,看着这个男人,
从一个只能啃草根的放牛娃,一步步变得沉稳,变得威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段传奇的诞生,
正在亲手推着这个男人,以更快更稳的速度。
走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越是这样,他心里的孤独感,就越是浓重。
七年了,他跟着朱元璋,出生入死,勤勤恳恳,呕心沥血。
他看着朱元璋的队伍,从十几个人,发展到数十万大军;
看着朱元璋的地盘,从一座小城,扩展到数千里疆域;
看着朱元璋,从朱重八,变成了吴王。
他成了朱元璋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
马府的门槛,被人踏破了。
有人巴结他,有人敬畏他,有人说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辅佐真主。
可只有马昕自己知道,他只是一个迷路的旅人。
他看着身边的人,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
穿着他不习惯的衣服,遵循着他陌生的礼法。
他会在夜里突然惊醒,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摸到的却是冰冷的木枕;
他会在吃饭的时候,习惯性地想要一双瓷器筷子,
却发现桌上只有一个粗瓷碗,一双木勺;
他会在看到月亮的时候,想起前世的家人,
想起他们的笑脸,
想起那句“等你回来,妈给你做红烧肉”。
回不去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时时刻刻扎在他的心上。
夜风更暖了,梨花落得更急了。
马昕翻了个身,脸朝着院墙,院墙根下,几株兰草开得正好,
幽幽的香,飘进鼻息。
他想起前几天,朱元璋来找他,神色凝重地说:“马昕,俺想称帝了。”
马昕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重八哥,这一天,我等了七年了。”
朱元璋看着他,眼神复杂:“俺知道,这些年,你跟着俺,吃了不少苦。
等俺当了皇帝,就封你做丞相,让你享尽荣华富贵。”
马昕摇摇头,轻声说:“我不要荣华富贵,
我只想看着你,把这个天下,治理得好好的。”
朱元璋沉默了,半晌,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就是个怪人。”
马昕笑了,笑得有些苦涩。
,!
他是个怪人,一个来自未来的怪人,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怪人。
他望着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和他前世看到的,一模一样。
可它们再亮,也照不亮他回家的路。
“爸,妈,你们还好吗?”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在这里,挺好的,就是有点想家。”
春风拂过,梨花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像泪。
他想起这些年的艰难,
想起那些饿着肚子打仗的日子,想起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弟兄,
想起朱元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起自己画过的一张张图纸,
建过的一座座城池,办过的一所所军校。
那些日子,苦吗?苦。
累吗?累。
后悔吗?
马昕闭上眼,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后悔。
至少,他在这个时代,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至少,他陪着朱元璋,走过了那段最艰难的路。
至少,他亲眼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开端。
只是,有些孤独,是刻在骨子里的。
就像这天上的星星,亿万年来,一直亮着,却永远也摸不到彼此。
月明星稀,春风和煦。
马昕躺在竹椅上,听着梨花飘落的声音,听着远处传来的更梆声,渐渐的,睡着了。
梦里,他好像回到了前世的办公室,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霓虹灯闪烁,像天上的星星。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可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
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在元末的春风里,仰望星空的马昕。
家,在遥远的未来,隔着几百年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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