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雪儿的婚事,离春节已不足半月。
村子早已换上节日的容颜——家家户户门楣上挂起红灯笼,像一串串熟透的柿子,在冬日清冷的空气里摇曳生辉;墙根下堆着一排排白胖胖的白菜,外叶微冻,内里却裹着甘甜,等着腊月二十九那天剁馅包饺子;门口支起的大铁锅“咕嘟咕嘟”熬着黏糯的腊八粥,红枣、花生、桂圆在锅里翻滚,甜香顺着墙头爬出去老远。
男人们踩着梯子,把崭新的春联贴得横平竖直,墨汁未干,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女人们围坐在炕头,一把老式剪刀“咔嚓咔嚓”,红纸展开便是一条翘尾的鲤鱼、一朵怒放的牡丹,窗花贴上去,灰蒙蒙的玻璃一下子开出整片春天。
孩子们穿着新做的棉袄,在收割后的打麦场上追逐,手里攥着刚换来的摔炮,往冰面上一扔,“啪”一声脆响,像把冬天敲开一条缝;远处传来“咚咚锵”的锣鼓,是村里的高跷队开始排练,彩绸翻飞,旱船摇摇摆摆,把冻了一季的土地踩得热腾腾。
空气里混着炒花生的焦香、蒸馒头的麦甜,还有灶膛里新添的玉米秆燃烧时带着微甘的青烟,整座村庄像被一层柔软的暖意包裹,连风也变得温柔起来。
这一天,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斜斜地洒在柳家的小院里。院中那棵老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枝干上还残留着几片枯叶,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柳琦鎏坐在院角的竹椅上,裹着厚实的棉袄,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眯着眼晒太阳。茶杯口升腾起袅袅白气,像一缕缕未说完的梦,缓缓融入冬日清冽的空气里。
“吱呀——” 一声,大铁门被轻轻推开,韩力家媳妇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她头上戴着一条枣红色的毛线围巾,肩头还落着几片未化尽的雪屑,一进院子便笑着喊:“大妹子,我来串门子啦!”
柳琦鎏连忙睁开眼,脸上瞬间绽开笑意:“哎哟,是嫂子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头风大,别冻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一小篮鸡蛋,“这又带东西来,多见外!”
“嗨,刚买的,不值几个钱,就是一点心意。”韩力家媳妇爽朗地笑着,脚步轻快地跟着柳琦鎏进了屋。
厨房内炉火正旺,铜壶在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蒸腾的水雾在玻璃窗上晕开一圈圈朦胧的白。 沈佳正弯着腰,把从集市上买回的年货一一归置:红纸包着的对联、成捆的鞭炮、几包糖果点心,还有几件刚买回来的新衣新鞋。她听见动静,直起身来,脸上立刻浮起亲切的笑容:“嫂子来啦!快坐快坐,我刚泡了红枣茶,暖暖身子。”
韩力家媳妇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搓着手笑道:“哎哟,这屋里可真暖和,跟春天似的。你们家这炉子烧得真旺,怪不得雪儿的婚事办得这么顺当,连老天都给面子。”
沈佳笑着给她倒茶:“哪有什么老天给面子,还不是靠大家帮衬?要不是你前阵子忙前忙后地张罗,哪能这么顺利?”
韩力家媳妇接过茶杯,没急着喝,反而神秘地压低声音: “大妹子,我今儿来,可不光是串门子,是带着喜讯来的!”她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星星,“俺娘家那个闺女的爹妈,对晨晓可是赞不绝口,说这小伙子年龄工作挺好,是个能托付终身的好苗子。他们俩都点头了,想让俩孩子先见个面,互相了解了解。”
沈佳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滞,随即又缓缓舒展开,可眼神里却掠过一丝犹豫。她轻轻放下茶壶,低声说:“嫂子,你这心意我们领了。可你也知道,我们家刚办完雪儿的婚事,人还没缓过劲儿来,家里里里外外还乱着呢。再说,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走亲戚、办年货,这时候谈儿女亲事,怕是……来不及见面吧。”
柳琦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慢悠悠地抽着旱烟,闻言也点点头:“是啊嫂子,你这媒做得热心,可婚姻大事,总得挑个好时候。现在这节骨眼上,又是年又是节的,都挺忙的,哪有时间安排?再说了,晨晓这几天还得跟着我走几趟亲戚,怕是抽不开身。”
韩力家媳妇听了,也不着急,反而笑了: “哎哟,你们这做父母的,就是想得多。不过说得也对,婚姻不是赶集,不能图快。我这也不是逼着你们马上定下,就是先透个信儿,让你们心里有个数。那姑娘家里是真的满意,昨儿还跟我念叨:‘柳家这小子,一看相片就是实在人,将来肯定错不了。’”
沈佳听了,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踏实了些。可到底还得看俩孩子有没有缘分。晨晓这孩子,表面看着随和,其实心里有主意,我们当父母的,也不能硬逼他。”
“那是自然!”韩力家媳妇一拍大腿,“婚姻是俩孩子的事,咱们当媒的,顶多就是搭个桥、牵个线。成不成,还得看天意,看缘分。”
柳琦鎏这时放下烟杆,认真问道: “嫂子,你刚才说那姑娘在市里上班?具体做什么?家里情况咋样?你给我们仔细说说,我们也好心里有底。”
“哎哟,瞧我这嘴,光顾着夸人了。”韩力家媳妇拍了拍脑门,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缓缓道来,“那姑娘叫赵慧,在市中心那家‘万家福’超市做收银员,干了三年多了,月月拿全勤奖,领导都夸她勤快。人也爱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细声细气的,特别有礼貌。家里就她一个闺女,下面有个弟弟,父母都是本分人,开个小杂货铺,日子过得踏实。她妈说了,闺女嫁人,不图大富大贵,就图个安稳踏实。”
沈佳听着,一边点头,一边轻声说:“听着是不错……可我还是觉得,得等过了年再说。一来让我们俩缓口气,二来也让俩孩子都在轻松的时候见见面,别赶在年根底下,弄得慌慌张张的。”
“行!”韩力家媳妇干脆地应下,“那就听你们的,过了正月十五,等年味儿淡了,我再安排他们见个面。到时候啊,我亲自作陪,给你们当‘观察员’!”
众人皆笑。屋内茶香袅袅,窗外阳光斜照,把院子里的雪地映得亮堂堂的。
又聊了一阵子家常,韩力家媳妇才起身告辞。 柳琦鎏和沈佳一路送她到院门口。临走前,柳琦鎏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嫂子,谢谢你费心。不管成不成,这份情我们记着。等将来晨晓真成了家,头一杯喜酒,一定请你喝。”
韩力家媳妇笑着摆手:“那我可记着这话了!到时候可不许赖!”
看着她裹紧围巾,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渐渐走远,柳琦鎏仍站在门口,久久未动。沈佳轻轻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在想啥呢?”
“在想晨晓啊。”柳琦鎏轻声说,目光投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舍,“雪儿刚出嫁,他哥也该成家了。咱们做父母的,把孩子拉扯大,不就盼着他们一个个都有个归宿,过得踏实、安稳吗?”
沈佳靠在他肩上,轻叹一声:“是啊。这日子啊,就像这冬天的太阳,看着慢,其实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
院中老槐树的枝头,忽然扑棱棱飞起一只麻雀,衔着一截红布条,朝着远处的天空飞去。 风轻轻吹过,卷起几片残雪,在空中打着旋儿,像一封封未寄出的信,飘向春天的方向。
这个即将来临的春节,不再只是团圆与守岁的仪式,更添了一份静水流深的期待。柳琦鎏知道,家里的灯火,终将一盏接一盏亮起,照亮的不只是新年,还有孩子们未来长长的路。
除夕夜,华灯初上,整个村庄仿佛被一层金色的薄纱轻轻笼罩。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如潮水般涌来,一声接一声,敲打着夜的寂静。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墨蓝色的天幕中竞相绽放,像一朵朵瞬息万变的花朵,红的似火,蓝的如海,金的若星,转瞬即逝,却又美得令人屏息。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硝烟味,混合着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那是年味,是团圆的味道,是岁月深处最熟悉的温情。
柳琦鎏和沈佳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柔和的落地灯洒下暖黄色的光,将他们的身影温柔地包裹。茶几上摆着瓜子、糖果、水果和一盘刚出锅的饺子,热气袅袅,氤氲着家的暖意。他们的儿子晨晓蜷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怀里抱着靠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正播放着热闹的春晚节目。当小品演员说出一句妙语时,他忍不住“哇”地笑出声,笑声清脆,像风铃般在屋内回荡。
柳琦鎏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从晨晓那无忧无虑的侧脸上移开,望向窗外那不断绽放又迅速消逝的烟花。他的眼神有些失焦,仿佛穿透了那绚烂的光影,回到了几天前——女儿雪儿出嫁的那一天。
那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雪儿穿着洁白的婚纱,头戴珍珠发饰,宛如从童话中走来的公主。她化着精致的妆容,脸颊泛着幸福的红晕,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柳琦鎏记得,自己亲手为她整理头纱时,手指微微颤抖。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曾经躲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当婚车缓缓驶离宾馆,雪儿从车窗探出头,用力挥手告别,眼中闪烁的泪光像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那一刻,柳琦鎏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来。他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车影,久久未动,直到沈佳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低声说:“孩子长大了,该飞了。”
“别担心,雪儿在婆家会过得很好的。”沈佳似乎察觉到了丈夫的情绪,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声音柔和却坚定。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像是在传递一种无声的力量。
柳琦鎏点了点头,嘴角勉强扬起一抹笑意:“我知道……她一向懂事,只是……心里空落落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晨晓身上,又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晨晓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这做父亲的,又得开始张罗他的婚事了。这做父母的,一辈子似乎都在为儿女操心,从他们呱呱坠地,到上学、工作、成家,一步都不得闲。”
“可不就是嘛,”沈佳笑了笑,眼神温柔,“但这也是幸福的操心。你看雪儿,现在多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晨晓也渐渐成熟了,将来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啊,既是父母,也是守望者,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远,心里虽有不舍,更多的是欣慰。”
晨晓察觉到父母的沉默,转过头来,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爸妈,你们在想什么呢?怎么都不说话了,是不是在偷偷商量给我介绍对象呀?”他调皮地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柳琦鎏被他逗笑了,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小鬼头,净胡说。你好好看节目,别分心。”
就在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在温馨的客厅里格外清晰。柳琦鎏赶紧伸手拿起手机,低头一看,来电显示上赫然写着“雪儿”两个字。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被注入了光,急忙按下接听键,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雪儿,是你啊!妈妈正念叨你呢!”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雪儿清脆而欢快的声音,像一串跳跃的音符:“妈!爸!过年好呀!我可想你们了!我在婆家一切都好,你们千万别担心我!”
柳琦鎏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声音也有些哽咽:“好,好,只要你过得好就行……婆家那边过年热闹吗?他们对你怎么样?有没有为难你?”
“可热闹啦!”雪儿笑着说,背景音里传来欢声笑语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公婆对我可好了,今天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年夜饭,做了红烧鱼、炖肘子、八宝饭,全是我不敢吃的,怕胖!但他们说,过年就得吃个够!妈,我还挺想你们的,还有晨晓呢,他有没有乖乖的?”
“姐!我在这儿呢!”晨晓一听,立刻从地毯上蹦起来,像只小兔子似的窜到妈妈身边,抢过手机,大声说道,“姐,我也想你了!你啥时候回来看我啊?我都快忘了你长啥样了!”
“噗——”雪儿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宠溺,“你这小没良心的,才几天不见就忘了姐?等过段时间,等我忙完这边的事,我就回来看你们。晨晓,你要听爸妈的话,好好工作,赶紧找个女朋友,让爸妈也省省心,知道吗?”
晨晓红着脸,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知道了,姐,我会努力的……不过你得先给我介绍一个像你这么好的!”
“贫嘴!”雪儿笑骂了一句,又温柔地说,“妈,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别总惦记我。我在这边真的很好,公婆把我当亲闺女一样疼。”
沈佳接过电话,轻轻抚摸着话筒,语重心长地说:“雪儿,在婆家要懂事,多帮公婆做点事,但也不能委屈自己。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跟家里说,别一个人扛着。你永远是爸妈的宝贝。”
“爸,我知道了,”雪儿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哽咽,“你们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着自己。我……我其实挺想家的,但我知道,我得学着长大。”
柳琦鎏接过电话,声音低沉而温柔:“雪儿,爸爸为你骄傲。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这是好事。家永远是你的港湾,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回头,爸妈都在。”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轮流与雪儿通话,你一句我一句,仿佛要把这几天积攒的思念一股脑儿倾诉出来。晨晓还学着电视里的腔调,给姐姐表演了一段即兴小品,逗得雪儿在电话那头笑得直不起腰。窗外的烟花依旧绚烂,一朵接一朵,在夜空中画出希望的弧线;屋内的笑声也更加欢快,像一首温暖的交响曲,在这个特别的夜晚缓缓流淌。
挂上电话后,柳琦鎏久久没有放下手机,仿佛还舍不得那熟悉的笑声远去。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终于洋溢起幸福的笑容,看着晨晓,轻声说:“儿子,你姐说得对,你也该考虑找个对象了。等过了年,妈就给你留意着,亲戚朋友家的姑娘,都帮你问问。”
晨晓点点头,认真地说:“好,妈,我听你的。不过,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像姐姐一样善良、像妈一样温柔的女孩子。”
柳琦鎏和沈佳相视一笑,眼中满是欣慰。
这时,电视里播放着一首动人的歌曲,旋律舒缓,歌词深情:“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歌声如涓涓细流,缓缓流入每个人的心田。柳琦鎏轻轻靠在沈佳肩上,望着窗外的烟花,轻声说:“这些年,咱们为了孩子们忙忙碌碌,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现在雪儿出嫁了,晨晓也长大了,咱们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等再过几年,咱们退休了,我想去南方住一阵,看看海,养养花,过过慢日子。”
沈佳微笑着点头,握紧了她的手:“是啊,孩子们都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翅膀,咱们也该学会放手了。不过,他们永远是我们的牵挂,我们也不能完全放手不管。他们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还得站出来,给他们撑腰,给他们温暖。”
晨晓在一旁插话说,声音坚定而真诚:“爸妈,你们放心吧,我会努力工作,也会照顾好自己的。等将来有了女朋友,一定会带回来给你们看的。你们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也想让你们安心,让你们为我骄傲。”
一家人继续沉浸在温馨的氛围中,分享着彼此的感受和期待。柳琦鎏起身去厨房端来一盘刚煮好的汤圆,笑着说:“来,吃点汤圆,团团圆圆,甜甜蜜蜜。”沈佳给每人倒了一小杯红酒,轻轻碰杯:“祝我们一家人,年年有今日,岁岁皆平安。”
窗外的烟花依然璀璨,像无数颗星星坠落人间;屋内的欢声笑语不断,温暖如春。这个除夕夜,虽然心中有着对女儿的深深牵挂,但也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期待。柳琦鎏和沈佳相视一笑,他们知道,儿女们都会过得幸福美满,而他们一家人的心,也会永远紧紧相连,无论相隔多远,爱从未远离。
随着午夜钟声的敲响,新年的钟声在城市上空回荡,十二下,庄重而悠扬。窗外,烟花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将整个夜空染成一片辉煌的彩海。柳琦鎏和沈佳紧紧相拥,晨晓站在他们身边,三个人一起望着窗外,迎接新一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