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四年(187年)春,晋阳城。
严冬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但阳光已变得温暖透亮,积雪消融,滋润着干渴一冬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万物复苏的清新气息。
前将军府议事厅内,厚重的棉帘已被撤下,窗棂洞开,微凉的春风穿堂而过,带来远处工坊隐约的轰鸣和市井隐约的喧嚣。
张显端坐主位,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常服,面容比去岁秋日更显清减,但目光愈发深邃锐利。
其下,荀或,郭嘉,韩及,王烈等内核僚属分列左右,人人脸上都带着些许疲惫,却也洋溢着一种经过冬藏后亟待勃发的精气神。
案几上,堆放着厚厚几摞刚刚由各郡县,各工坊,各军营汇总而来的竹简与纸册。
那是过去整个秋冬月份,并州这台庞大机器沉默运转所产出的全部成果。
荀彧作为总览政务的右长史,率先开口:“主公,去岁秋冬,我并州无大战事,专心内政修明,民生复苏,成效斐然。
至去岁腊月末,各郡县最新造册统计已汇总完毕。”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册子。
“并州全境,现有编户齐民总计一百五十七万三千六百馀口!”
这个数字一出,厅内几人眼神都微微波动。
这意味着并州吸纳流民,鼓励生育的政策取得了巨大成功,人口基数大幅增长,其中更函盖了主动归化或被安置的草原部众二十一万人,民族融合初显成效。
荀或继续道:“尤为可喜者,去岁秋至今春,各地汇总新生儿数目,已达十八万四千有馀!此皆赖主公推行妇幼保障,各地医署竭力救治之功,新生儿夭折率较往年同期,再降两成!”
十八万新生儿!这代表着并州未来的希望和源源不断的人力。
张显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人口,始终是乱世中最宝贵的资源。
“继续。”张显示意。
荀或便拿起另一份册子接着说道。
“虽然去岁秋收因旱略有减产,幸赖仓储丰盈,加之今春雪水充沛,各地水库坡塘蓄水情况良好,春播已全面展开,新式曲辕型及蒸汽垦地机推广顺利,若无大灾,今秋丰收可期,目前粮价平稳,民心安定。”
接下来,轮到工曹掾,将军府左长史韩及汇报了。
他早已按捺不住,脸上带着几抹兴奋:“主公!冬日各工坊未曾停歇,成果颇丰!”
“其一,高炉炼钢!晋阳,离石,九原三地,新增三座并钢一型”高炉,均已顺利出铁!如今我并州境内,大小高炉已至六座,年产钢料总量,预计可达二十万吨上下!”
二十万吨!这个数字让郭嘉都忍不住挑了挑眉,这意味着并州的军备和工业能力将得到质的飞跃。
“其二,蒸汽项目!蒸汽火车头原型机已有改进,然牵引力与稳定性仍不足,尚无法实际应用,需继续攻关。
不过铁牛蒸汽垦地机进展巨大!最新样机已可在田间连续耕作四个时辰!虽故障仍有,但一日开垦荒地可达两千亩!效率远超百名壮劳力!今春已在昭馀泽,雁门等地设立试点,效果惊人!”
“另外橡胶应用也已经开始了推进!去岁推广种植之橡胶草,收获颇丰!四万七千亩,平均亩产胶汁可制干胶二十三斤!现已成功试制出第一批橡胶轮胎!”
他示意了一下,一名侍从立刻抬上来一个木轮,轮缘包裹着黑色的,富有弹性的橡胶胎。
“装配此胎之马车,减震效果极佳,载重可增三成,速度亦能提升!且耐磨远超木轮铁箍!”
“还有军械革新!利用新钢及冲压技术,板甲项目取得突破!已可一次冲压成型胸甲胚体,再经锤炼修正,效率远超以往锻造!甲胄日产能力大幅提升!且新甲防护力更胜以往!”
一项项成果报出,钢铁产量激增,农业机械现世,新材料应用,军备升级——
每一个进展,都意味着并州实力的又一次夯实。
张显静静听着,目光扫过众人。
“做得不错,不过这并非终点。”
“二十万吨钢,仍远远不够,蒸汽电单车一日不能弛骋,便一日不能松懈,橡胶轮胎是好,但要想法降低成本,推广至民间马车使用。”
“冲压甲胄效率高,更要确保质量,将士性命系于此物。”
他顿了顿,继续道:“春播乃当前第一要务。”
“文若,工坊产出之新式农具,优先保障垦荒屯田所需,公至,抽调部分匠人,组成巡回维修队,深入乡间,确保新兴农业机械能用,好用。
“奉孝。”
他看向一直懒洋洋听着,眼神却不断闪铄的郭嘉:“各地军备换装,由你协同文若,公至,制定优先次序,新练之兵,优先装备,边塞驻军,次之。”
“王公。”
他又看向负责教化的王烈:“新增人口增多,蒙学,小学也需加速建设,教材中,可适当添加格物,算学之类的粗浅知识,所需经费,优先拨付。”
一道道指令清淅明确,将并州春日的工作重点逐一落实。
最后,张显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晋阳城。
“去岁蛰伏,乃为今岁勃发,人口,粮食,钢铁,技术——此皆我并州根基。”
“根基越牢,方能枝繁叶茂。”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黑风谷新城镇羌”已立,凉州邹氏暗棋已布o
下一步,目光当放得更远,春播之后,并州这台机器,就要全力开动了,诸位,可曾准备好了?”
厅内众人神色一肃,齐齐拱手:“愿随主公(将军)!”
洛阳城的春天,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迟一些。
南宫深处,嘉德殿后的寝宫内,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似乎已经成了永恒的背景气息,再加之混合着的名贵香料,形成一种有着异香却又让人感觉窒息的氛围。
天子刘宏半倚在龙榻之上,身上盖着数层锦被,却依旧显得身形单薄。
他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眼窝深陷,唯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帝王的精明与深深的疲惫。
每一次呼吸都有些艰难而短促,不时还会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张让小心翼翼地侍立在榻前,手中捧着一份刚刚由大将军府送来的奏表。
他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寝宫内回荡,清淅地诵读着上面的内容。
奏表文辞华美,引经据典,内核意思却很简单。
为加强京师防卫,有效震慑不臣,建议选拔天下忠勇之士,扩充皇家禁军,设立“西园八校尉”,分统新军,拱卫皇畿。
读罢,张让躬身垂首,不敢多发一言。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刘宏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良久,一声沙哑带着浓浓嘲讽的冷笑从龙榻上载来。
“呵呵——咳咳——设八校尉——以强京师——”刘宏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断断续续,却字字冰冷。
“朕的这位大将军——屠户出身,如今倒是——越来越会引经据典了——这奏表,是袁本初的手笔吧?”
张让头垂得更低:“陛下圣明——听闻确是出自袁虎贲之手。”
“手伸得是越来越长了——”
刘宏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朕还没死呢——他就急着——想把西园新军——也抓在手里了?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张让连忙上前轻轻为他拍背,递上参汤。
刘宏推开参汤,喘息着,目光变得幽深。
西园新军,是他寄予厚望,用以制衡何进与外朝的最后筹码,一直由心腹蹇硕秘密筹建。
如今看来,消息终究是走漏了。
何进此举,名为加强防卫,实为抢班夺权!想要通过安插亲信担任校尉,将这支新军的实际控制权从蹇硕手中夺走!
“蹇硕那边——如何了?”
刘宏缓过一口气,低声问道。
张让凑近些,低声道:“回陛下,蹇侍中日夜操劳,西园军军架已大致搭成,兵员招募已逾七成,粮草军械亦在陆续补充——只是,只是所需甚巨,且需隐秘进行,故而——故而速度稍缓,蹇将军言,最快——最快也需到明年,方可成军。”
“明年——朕等得到明年吗?”
刘宏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和不甘。
他的身体自己清楚,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他死死盯着殿顶华丽的藻井,脑中飞速盘算。
何进的奏表,站在大义名分上,几乎无法直接驳回。
设立校尉,加强禁军,听起来冠冕堂皇。
若强行否决,反而显得自己这个皇帝心怀叵测了,容易引发猜疑。
但若同意——这八校尉的人选,必将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
“允了。”
刘宏忽然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决断。
张让一愣。
“告诉何进——咳咳——朕准他所奏,设立西园八校尉,具体人选——由大将军与三公——共同举荐贤能,报朕——御批。”
刘宏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光。
你不是要插手吗?朕就让你插手!但这举荐之权,朕给你掺上沙子!
三公之中,未必全都与你何进一条心!最终决定权,还在朕手里!哪怕朕只能再决定这一次!
他要利用这最后的权威,尽可能地在八校尉中安插忠于皇室,或至少能保持中立的人,以此来制约何进,为蹇硕争取时间,也为——协儿争取一线生机!
“另外——传朕密旨给蹇硕——”
刘宏的声音更低:“加快速度——不惜一切代价!告诉朕——谁能用?谁——可信?”
与此同时,大将军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何进志得意满地坐在主位之上,愈发肥胖的脸上泛着红光。
他如今权倾朝野,妹妹是皇后,外甥是皇子,自身手握京师兵权,外有并州强援。
如今更是连袁绍这样名满天下的士族清流都投效摩下,为他出谋划策,这自然让他自觉声望如日中天。
下首,袁绍正襟危坐,姿容优雅,语气从容地为分析着。
“大将军,陛下病体沉疴,时日无多,国之储君,关乎社稷。”
“辩皇子乃皇后所出,名正言顺,然大位之争,从无万全,蹇硕等阉宦,把持宫禁,深得陛下信重,其心叵测,恐不利于辩皇子。”
他顿了顿,看到何进脸色阴沉下来,继续道。
“绍闻陛下密令蹇硕于西园编练新军,其意难测,如今大将军上表奏请设立八校尉,正可借此良机,将这支新军之权,纳入掌中!
届时,内有皇后,外有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区区阉宦,何足道哉?辩皇子登基,便是水到渠成。”
何进听得连连点头,他对那些弯弯绕绕的谋略不甚了了,但掌握军队,除掉碍事的宦官,扶持外甥上位这件事,他是听明白了,也觉得正该如此。
“本初所言极是!只是——陛下虽允了奏请,这人选——”
“大将军不必忧心。”
袁绍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八校尉之位,至关重要。”
大将军可先行拟定一份名单,其中多为你之心腹,或与阉宦有隙,可与大将军同心之士。”
“三公处,大将军亦可先行沟通,司空,司徒,皆可争取,即便陛下另有想法,然大势在大将军这边,陛下——亦不得不慎重考虑。”
他轻轻一句话,就将何进推到了与皇帝博弈的前台,自己则隐于幕后出谋划策。
“至于蹇硕——”
袁绍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虽然掌练兵之权,但粮饷器械,终需仰仗外朝,大将军只需稍稍掣肘,其练兵速度必大打折扣。”
“待八校尉人选落定,新军编成,届时是谁听谁调遣,还未可知也。”
何进闻言大喜,抚掌笑道:“有本初为我谋划,何愁大事不成!就依本初之言!我这就去连络几位大人!这八校尉之位,定要牢牢抓在咱们手里!”
“不过本初,这八校尉的人选你可有才举荐?”
听到何进最后的一句话,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位好友的身影。
他笑道:“确有一人,曹操曹孟德,昔日五色棒高悬,棒打蹇硕亲眷,此人与蹇硕有隙,绝对可用!”
何进略微思索,点了点头:“便先定下一个,本初今日也是劳累了,可在府中歇息片刻,某去大臣们中走动走动。”
他起身说道。
袁绍也起身行礼,姿态谦恭,眼中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乱吧,乱起来才好。
只有这洛阳的水彻底搅浑,他袁本初才有火中取栗,乱中取胜的机会!并州张显?幽州公孙瓒?凉州董卓?迟早都要在这盘大棋中,见个真章!
皇帝与权臣,宦官与外戚,各方势力围绕着西园新军的控制权,展开了一场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无比的暗战。
脆弱的平衡已被打破,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