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方向三百里，有座孤山。
山不高，但陡。四面都是峭壁，像一根从地里冒出来的石笋，顶上光秃秃的，只长着几棵歪脖子松树。当地人说，这山叫“指天峰”，因为山尖直指天空，像根手指头。
林枫站在山脚下，抬头看。
现在是午后，阳光很烈，照在山石上泛着白光。山壁光滑得像打磨过，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找。但这难不倒他。
他深吸一口气，脚尖在岩壁上一点，身子拔起三丈高。右手五指如钩，插进一道岩缝，稳住身形。然后左手跟上，如此交替，像只壁虎，贴着峭壁往上爬。
越往上，风越大。
风吹得衣服猎猎作响，吹得人摇摇欲坠。但林枫爬得很稳，每一下都精准找到岩缝或凸起。这是石老教他的——鉴玉师要练眼力，也要练手上功夫。看不准玉纹，切不准玉料，都是白搭。
爬到半山腰时，他停了一下。
怀里的帝玉碎片震得厉害，十块碎片像要破体而出。尤其是刚得到的那块，裂纹中的金色光芒几乎要透出来。
第十一块碎片，就在这山顶。
林枫继续往上。
又爬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顶。
山顶比想象中平坦，大概有十丈见方。正中是个水潭，潭水碧绿，深不见底。水潭边立着一块石碑，碑上没字，只有一道剑痕——那道痕很深，几乎把石碑劈成两半。
石碑前，坐着个人。
那人背对着林枫，穿着灰布长衫，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林枫整个人僵住了。
“石……老？”
声音在颤抖。
不可能。石老死了。死在断天崖，死在他怀里。他亲手埋的，墓碑都是他刻的字。
但眼前这人，分明就是石老。
一样的皱纹，一样的眼睛，一样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是我。”老人开口，声音也一模一样，“但也不是我。”
林枫握紧剑柄：“什么意思？”
“坐吧。”老人指了指对面的一块石头，“故事有点长。”
林枫没坐，剑也没放下。
老人笑了，笑得有些无奈：“警惕是好事。但你想想，如果我要害你，在石叶城的时候，你有几条命够我害？”
这话有道理。
石老教他鉴玉，教他修炼，救过他无数次。如果真要害他，根本不用等到现在。
林枫慢慢放下剑，在石头上坐下，但手还按着剑柄。
“你到底是谁？”
“我叫石不转。”老人说，“石叶城那个酒鬼，是我的一缕分魂。”
分魂。
这个词林枫听过。玉修到玉皇境界，就能分裂魂魄，炼成分身。但分魂和本体心意相通，不可能有独立的意识。
“你的分魂，不知道自己是分魂？”林枫问。
“知道。”石不转说，“但他选择了遗忘。或者说，我让他遗忘了。”
“为什么？”
石不转看向远处，眼神变得悠远：“因为有些事，记得太清楚，会活不下去。”
他顿了顿，开始讲。
“一千年前，翡翠大陆还没有王朝，没有宗门，只有一个个部落和城池。那时候，我是天玉城最年轻的鉴玉宗师，三十岁就突破了玉王境界，被誉为千年不遇的天才。”
“墨尘是我的师兄。我们师从同一位老师，学的是同一套鉴玉术。但我们走了不同的路——我追求的是‘玉道’，想探索玉的极致；他追求的是‘人道’，想用玉的力量改变世界。”
“后来，他遇到了阿暖。”
“那是个普通的采玉女，家境贫寒，但笑起来很暖。墨尘爱她爱得发狂，为了她，甚至放弃了继承师门的资格。”
“但阿暖命不好，中了寒毒。墨尘求我帮忙，我们翻遍了古籍，最后在一本残卷里找到了方法——混沌玉髓，能解万毒。”
“我们找了三年，终于在极北冰原找到了玉髓原石。但原石太大，无法带走，只能在当地炼制。”
石不转的声音低下来。
“炼制那天，我本该在场。但我临时有事，回了天玉城。等我回来时，一切都晚了。”
“墨尘炼出了混沌帝玉，也引来了天谴。阿暖为救他而死，墨尘崩溃了。他把帝玉一分为十二，发誓要复活阿暖。”
“我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他不听，我们大吵一架，从此分道扬镳。”
“后来他成了国师，掌控王朝，布局千年。我则隐姓埋名，游历大陆，想找到阻止他的方法。”
“但我发现，阻止不了。”
石不转看向林枫：“因为墨尘的执念太深，深到已经成了他的心魔。除非他死，或者他自己想通，否则没人能阻止。”
“所以你就分出一缕魂魄，在石叶城等我？”林枫问。
“对。”石不转点头，“我算过命数。千年之后，会有一个身负‘混沌灵瞳’的少年出现，他能集齐帝玉碎片，也能终结这场千年的执念。”
“但我不确定你是谁，也不确定你会不会走上墨尘的老路。所以我把分魂派到石叶城，扮成一个酒鬼，暗中观察你。”
“结果呢？”林枫看着他。
“结果……”石不转笑了，“你比我想象的更好。”
他站起身，走到水潭边，伸手在水中一点。
水面泛起涟漪，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石叶城赌坊，林枫为救妹妹，赌上全部身家。
小巷围杀，他以弱胜强，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王都夜宴，他面对皇子权贵，不卑不亢。
断天崖上，他以心火对抗规则，守住了本心。
每一幅画面，都记录着林枫的成长。
“我看过太多天才。”石不转说，“有的沉迷力量，有的迷失权势，有的被欲望吞噬。但你不一样。你从始至终，要的都只是一件事——让妹妹活下去。”
“这不够伟大，但够真实。”
他转身，看着林枫：“真实，才是最难得的品质。”
林枫沉默了很久。
消化这些信息需要时间。他一直以为石老是个落魄的鉴玉师，机缘巧合收他为徒。没想到，背后藏着这么大的局。
“你现在现身，是为了什么？”他问。
“为了给你一样东西。”石不转从怀中取出一块玉。
不是帝玉碎片，而是一块普通的玉佩，白色，温润，上面刻着一个“枫”字。
“这是……”
“你父母留下的。”石不转说，“确切说，是你母亲留下的。”
林枫浑身一震。
他父母死得早，记忆里只有模糊的影子。父亲是个普通的矿工，母亲在家织布。他三岁那年，矿洞塌了，父亲死在下面。母亲伤心过度，没多久也病逝了。
这些都是邻居告诉他的。
“你母亲不是病逝的。”石不转的声音很轻，“她是自杀。”
“为什么？”
“为了保护你。”
石不转把玉佩递过来：“你母亲姓林，叫林婉儿。但她不叫婉儿，叫‘玉婉’。她是玉灵族的圣女。”
玉灵族。
林枫听过这个名字。传说中，上古时代有个神秘种族，天生与玉亲和，能听懂玉语，能与玉灵沟通。但这个种族早就灭绝了，只剩一些传说。
“玉灵族没有灭绝。”石不转说，“他们只是隐世了。而你母亲，是最后一个离开族地的圣女。”
“为什么离开？”
“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石不转叹了口气，“你父亲，林大石，不是普通人。他是墨尘的……儿子。”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林枫头顶。
墨尘。
国师。
那个布局千年，执念成魔的人，是他爷爷？
“不可能。”林枫站起来，声音发颤，“我父亲只是个矿工……”
“那是伪装。”石不转说，“墨尘知道自己的执念太深，迟早会走上不归路。所以他早早把儿子送走，改名换姓，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你父亲做到了。他娶了你母亲，生了你。但好景不长，墨尘的手下找到了他们。”
“为了不连累你，你父母选择了假死。矿洞塌方是真的，但你父亲没死，他带着你母亲逃了。而把你托付给邻居，让他们告诉你，父母都死了。”
林枫感觉脑子里一团乱。
他扶着石碑，才没倒下去。
“后来呢？”他问，“我父母……还活着吗？”
石不转摇头：“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们。但我能确定一点——他们还活着的话，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你。”
他走到林枫面前，把玉佩塞进他手里。
“你母亲留下这块玉佩，是为了封印你的血脉。”
“血脉？”
“玉灵族和墨尘的后代，天生拥有‘混沌灵瞳’。但灵瞳觉醒需要契机，也需要控制。否则力量失控，会反噬自身。”
石不转指着玉佩：“这里面封着你母亲的一缕魂力。当你的灵瞳完全觉醒时，这缕魂力会引导你，教你如何掌控力量。”
林枫握紧玉佩，入手温润，像母亲的手。
“所以石老……不，你的分魂，一直在我身边，是为了保护我？”
“也是为了考验你。”石不转说，“如果你走上墨尘的老路，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说这话时，眼神很冷。
冷得像冰。
但下一秒，又缓和下来。
“不过你没让我失望。”
林枫不知道该说什么。
感谢？怨恨？还是茫然？
石老教他，护他，是真。但石老也骗了他，瞒了他身世，也是真。
“那块帝玉碎片呢？”他换了个话题。
石不转走到水潭边，伸手一抓。
潭水炸开，一道绿光冲天而起。绿光中，一块墨绿色的玉石缓缓落下，落入他手中。
第十一块碎片。
和之前的不同，这块碎片上刻着字——一个古老的“林”字。
“这是你母亲刻的。”石不转把碎片递给林枫，“她把自己的血脉印记刻在上面，只有你能激活。”
林枫接过碎片。
碎片入手，那个“林”字亮了起来。光芒从碎片中涌出，钻进他的手掌，顺着经脉游走。
没有不适，反而很舒服。
像久旱逢甘霖，像游子归故乡。
光芒流过的地方，暗伤在愈合，经脉在拓宽，丹田在壮大。他的修为，从玉皇中期，一路飙升到玉皇巅峰，离玉宗只差一线。
而且，脑海中多了很多东西。
不是记忆，是本能。
如何与玉沟通，如何引动玉灵，如何以玉为眼，观天察地。
这些是玉灵族的天赋，此刻在他血脉中苏醒了。
“现在，你集齐了十一块碎片。”石不转说，“还差最后一块。”
“在哪？”
“在王都。”石不转看向北方，“在皇宫地下，龙脉源头。”
林枫一愣：“皇宫？”
“对。”石不转点头，“当年墨尘把最后一块碎片藏在龙脉中，借王朝气运温养。一千年过去，那块碎片应该已经和龙脉融为一体了。”
“取出来会怎样？”
“龙脉受损，王朝气运衰减。”石不转说，“轻则天灾频发，重则……国运崩毁。”
林枫沉默了。
他恨天玉王朝吗？说不上恨。王朝有它的黑暗面，但也有像七皇子玉龙霄那样的人，想改变，想做事。
而且王朝乱了，受苦的是百姓。
“没有别的办法？”
“有。”石不转说，“用你母亲的玉佩，加上你刚觉醒的玉灵族血脉，可以暂时‘借’走碎片，而不伤龙脉根本。但时间有限，最多三天。三天后，碎片会自动归位。”
“三天够吗？”
“够你融合帝玉，也够天谴降临。”石不转看着他，“现在你知道了身世，也知道了代价。还要继续吗？”
林枫低头看着手里的碎片。
十一块碎片在共鸣，在呼唤最后一块。那种呼唤很急切，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他想治好妹妹。
想终结这场千年的执念。
想看看，完整的混沌帝玉，到底是什么样子。
“继续。”他说。
石不转笑了，笑得有些欣慰，也有些苦涩。
“那我再送你一程。”
他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圈。
圈中泛起水波，水波里浮现出王都的影像——皇宫，街道，人流，车马。
“这是传送阵，能直接送你到王都外。”石不转说，“但只能用一次。过去之后，剩下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林枫点头，收起碎片和玉佩，背好剑。
走进水波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石不转。
“你还会出现吗？”
“不会了。”石不转摇头，“分魂已死，我这一缕残魂，也撑不了多久。等你融合帝玉，我就会彻底消散。”
他顿了顿：“不过不用难过。活了千年，够本了。而且……能亲眼看到墨尘的执念终结，看到你走到这一步，我很欣慰。”
林枫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
不为欺骗，不为隐瞒。
只为石叶城那些夜晚，那个醉醺醺的老头，一遍遍教他鉴玉诀。
为那个雨夜，老头挡在他身前，说：“小子，退后，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鉴玉师。”
为断天崖上，那具冰冷的尸体。
石不转受了这一躬，摆摆手：“去吧。你妹妹还在等你。”
林枫转身，走进水波。
光影流转，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已经站在王都外的官道上。
回头，指天峰远在三百里外，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摸了摸胸口，玉佩温润，碎片滚烫。
最后一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