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中心的空气里永远飘浮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止痛膏药和汗水的特殊气味。墈书屋晓说旺 嶵辛章劫耕薪快时间在这里被拉长、扭曲,以疼痛的周期、复健器械的节奏、以及窗外日影缓慢爬过苍白墙面的刻度来计算。
林陌站在射击训练室的镜子前,镜中的自己显得有些陌生。作训服右袖空荡荡地垂着,被复杂的固定支架和外骨骼装置取代,从肩膀一直延伸到上臂,将残损的关节和肌肉牢牢锁在设定的恢复角度。左臂裸露在外,肌肉线条因为近日来高强度的、非对称的负荷训练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狰狞。
他面前的长桌上,摊放着一把拆解状态的92式手枪零件,还有一支特制的、枪托和握把都经过大幅度改造以适应左手持握和抵肩的cs/lr4狙击步枪(训练用模拟弹版)。他的任务很简单:用左手,在限定时间内,完成手枪的快速组装、上膛、射击(十米靶);然后切换为狙击步枪,完成一百米卧姿精度射击。
简单,是对常人而言。对他,右手曾是延伸的感官、是呼吸的一部分、是“静火”流淌释放的最终管道。现在,这条管道被粗暴地截断、堵塞。左手笨拙、陌生、充满背叛感。手指对细微力度的控制如同醉汉,手腕对手枪后坐的适应需要重新建立,甚至连眼睛与左手瞄准之间的神经连接都显得滞涩、充满干扰。
第一次尝试,手枪组装超时十二秒,射击脱靶三发。狙击步枪据枪不稳,呼吸节奏与左手扣压无法协调,五发子弹散布大得可笑。
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不是累,是愤怒,是一种深沉的、针对自己这具不听话躯体的暴怒,以及对那失去的、曾经如臂使指的“完美”的痛彻缅怀。
“停。”
赵峰(乌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静无波。他作为林陌全职复健教官的角色已经担任了两周。这两周,他亲眼见证了林陌如何将自己逼到极限,又如何一次次在肉体的局限和精神的焦躁前撞得头破血流。
“愤怒没用。怀念更没用。” 赵峰走到桌边,拿起那支改造过的狙击步枪,动作流畅地检查了一下,“你的右手,曾经是‘静火’最精准的出口。但现在它关了。你得给你的‘火’,找到新的出口,或者改变‘火’的形态。”
他示意林陌重新趴到射击位置,却没有让他立刻瞄准。“闭上眼睛。”
林陌依言闭眼。视觉被剥夺,训练室里的其他细微声响变得清晰——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远处走廊的脚步声,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和心跳。
“听。” 赵峰说,“告诉我,空调风向,大概角度。”
林陌凝神,让“静火”在黑暗中微燃,捕捉空气流动的细微差异。“从左后方,约四十五度角吹来,风速很低,但持续。”
“好。现在,感受你左臂压在垫子上的压力分布,告诉我,哪个点压力最大?哪个点有悬空?”
林陌将注意力转移到身体接触面,细细感知。“手肘外侧压力最大,小臂内侧靠垫子边缘有约两毫米悬空。”
“调整姿势,消除悬空,将压力均匀分布。” 赵峰指导着,等林陌缓慢调整好,“现在,告诉我,你的心跳。每分钟多少次?在呼吸的哪个阶段最清晰?它如何影响你左手的稳定性?”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林陌从未如此细致地内观过自己的身体在射击状态下的微观动态。他沉入“静火”,将感知向内收缩,捕捉心跳的节奏、血液的奔流、肌肉纤维的微小震颤。他发现,在呼气末、吸气初的短暂停滞期,心跳对左手稳定性的影响最小。
“找到了?” 赵峰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变化。
“嗯。”
“记住这个窗口。现在,依然闭着眼,凭感觉,将枪口指向你认为的靶心方向。”
林陌凭着对环境的记忆和身体的方向感,缓慢移动枪口。
“停。现在,睁开眼睛。”
林陌睁眼。瞄准镜中,十字线竟然大致框住了百米外的靶心,虽有偏差,但远比他想象中要好。
“这是‘盲感’训练的第一步。” 赵峰说,“你的右手废了,但你的‘静火’没废,你对环境的感知没废,甚至可能因为少了最依赖的‘输出端’,而被迫向其他领域拓展、深化。不要总想着用左手去复制右手的功能。去想,如何用你剩下的全部——左手、身体感知、环境阅读、‘静火’的预判——组合成一个新的、不一样的‘射击系统’。”
新的系统。
这个概念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陌心中激起涟漪。他不再执着于让左手变得和右手一样“准”,而是开始尝试理解左手的特点——它更稳定(因为日常使用少,专门肌群未过度疲劳),它对细微震动更敏感(因为神经连接需要更专注),它需要与身体其他部分形成全新的协同。
训练内容开始变得“怪异”。蒙眼拆装枪支。蒙眼在摆满障碍物的房间内移动并记忆方位。在嘈杂的电子干扰音中,分辨特定频率的提示音并做出反应。在模拟不同风速、光照、温湿度的环境舱里,不依赖瞄准镜,仅凭身体对环境的综合感知,进行“感觉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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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依旧。左臂高负荷训练带来的酸痛,右肩伤口愈合处的刺痒和幻痛,精神高度集中后的虚脱。但那股无处可去的愤怒,渐渐被一种专注的探索感取代。
他渐渐发现,当视觉被部分剥夺或干扰,当右手缺席,“静火”似乎真的开始“流淌”向更广阔的区域。它不再仅仅汇聚于持枪的手和瞄准的眼,而是以他身体为中心,缓缓向四周“弥漫”。他能更清晰地“感觉”到空气的流动与温度梯度,能“听”出远处细微声响反射回来的空间信息,甚至能对即将出现的威胁(如训练中弹出的随机靶标)产生一种模糊的、基于环境微变动的“预知”。
这不再是狙击手的“点”状精准,更像是一种模糊的、但范围更大的“场”状感知。如同夜晚的蝙蝠,不依赖清晰的视觉,却能构建出周围世界的声纳图像。
他还无法完全掌控这种新生的“领域式”感知,它时灵时不灵,消耗巨大,且难以用语言描述。但它确实存在,像黑暗中悄然萌发的新芽。
每周日,下午三点。
无论阴晴雨雪,林朔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康复中心主楼三层的走廊尽头,那扇正对着室外综合训练场的大玻璃窗前。她总是穿着常服,笔挺,整洁,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里面是林陌一周的复健进展报告和训练数据。
她从不走进训练区,从不与林陌打照面,甚至很少看向他所在的具体方位。她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掠过训练场上进行各种复健或适应性训练的伤员,偶尔停留在某处,时间稍长,但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她快速翻阅手中的报告,用笔偶尔标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大约十五到二十分钟后,她会合上文件夹,转身离开,步伐稳定,背影决绝,从不多停留一秒。
林陌很快发现了这个规律。最初几次,他会在她出现时,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将训练动作做得更标准,或者干脆避开那个方向的训练。但后来,他渐渐不再刻意关注。他知道她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恒定的背景音,一种无言的监督,或者说一种冷酷的丈量。
又一个周日下午,林陌在进行高强度左手核心力量训练后,浑身被汗水浸透,坐在训练场边的长椅上短暂休息。赵峰递给他一瓶水,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玻璃窗后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又来了。” 赵峰喝了口水,语气平淡,“雷打不动。”
林陌没说话,拧开水瓶。
赵峰看着林陌沉默的侧脸,忽然开口,声音压低了些:“你觉得,她每周来看的是谁?”
林陌动作一顿。
“看一个重伤的兵?看一个可能废掉的狙击手?” 赵峰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林朔那模糊却挺直的身影,“不。她看的,是一把刀坯。一把曾经极好,现在却有了严重裂痕、需要决定是回炉重铸还是直接废弃的刀坯。”
他转过头,直视林陌的眼睛,话语像解剖刀一样精准而残酷:“她不是在看着你,林陌。她是在丈量。丈量那些裂痕有多深,丈量剩下的材料还够不够打一把新刀,丈量回炉需要投入多少火候和锤打,又能不能得到她需要的结果。 你现在痛的,早就不是手了。你痛的是怕,怕自己这块材料已经废了,怕就算千锤百炼,也成不了她需要的那把刀。”
训练场上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林陌握着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塑料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赵峰的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正视的某个锁孔。
是的,恐惧。对无法恢复的恐惧,对成为累赘的恐惧,对辜负期望的恐惧,以及对那道始终在丈量、却从不给予温度的目光背后所代表的评判的恐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远处,林朔似乎看完了报告,将文件夹夹在身侧,准备转身。
就在这时,林陌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某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
“我从来不是她的刀。”
赵峰一怔,看向他。
林陌抬起头,目光不再回避玻璃窗后的身影,反而像是穿透了玻璃,笔直地迎向那个方向。他眼中的迷茫和隐痛,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自主的东西取代。
“我是持刃者。”
他说。
“刀会断,会卷,会需要回炉。但持刃的人,只要手还在,心还在,火还在,就能找到新的刃,或者,把自己锻打成刃。”
话音落下,玻璃窗后的林朔,恰好完成转身的动作。她的侧脸在那一瞬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凝滞,但也许只是光影的错觉。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入了走廊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赵峰久久地看着林陌,脸上的神色从惊讶,到复杂,最终化为一丝了然的、沉重的敬意。他拍了拍林陌完好的左肩,没再说什么。
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通。有些身份,只能自己赋予。
林陌收回目光,将瓶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走向下一个训练器械。左臂的酸痛,右肩的沉重,依旧存在。
但心中那块因恐惧而生的巨石,仿佛被刚才那句话撬动了一丝。
持刃者。
他握了握左拳,感受着那份逐渐增长的力量与控制感。
他的路,还远未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