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和几个战士死死拽住绳索,勒进肉里也不松手。
两艘船的引擎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排气管喷出滚滚黑烟。
那道惨白的探照灯光柱,就在他们身后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扫来扫去。
近了。
更近了。
李默甚至能看清光柱里飞舞的蚊虫。
【宿主,心跳一百八了。建议您准备跳江,根据计算,三秒后暴露概率百分之九十九。】
“闭上你的乌鸦嘴!”
李默咬着牙,手臂上的青筋暴起,“给老子动啊!”
或许是老天爷也不忍心看着这点工业火种就此熄灭。
就在光柱即将扫到船尾的那一刻,那台该死的故障引擎,突然发出“突突”两声,重新转动起来!
“着了!着了!”老刘兴奋得举着扳手乱跳。
“走!”
两艘船借着这股劲,猛地窜进了前方的一片芦苇荡阴影里。
就在他们消失的一瞬间,探照灯的光柱扫了过来,照在空荡荡的江面上,只看见一圈尚未散去的涟漪。
半小时后。
船底触碰到了软泥。
这是长江北岸,一处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荒滩。
“到了……咱们到了……”
老刘跌跌撞撞地跳下船,跪在泥地里,捧起一把湿漉漉的泥土,把脸埋了进去,嚎啕大哭。
那些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教授、医生,此刻也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氧气都吸进去。
李默最后一个下船。
他浑身湿透,江风一吹,冷得刺骨。
但他觉得浑身燥热,血流得飞快。
“点数。”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已经湿得不成样子的烟,也没点,就这么叼在嘴里嚼着烟丝的苦味。
“人齐了。东西也没少。”周耀祖跑过来,眼镜片碎了一块,脸上却笑得像朵花,“默爷,咱们把南京城的魂,给带出来了。”
李默吐掉嘴里的烟渣,回头看了一眼江对岸。
那边,南京城依旧火光冲天。
但他知道,那已经是一座空城。
真正的力量,已经在他的脚下,在这片荒凉却自由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走。”李默紧了紧领口,“别让鬼子反应过来。进大别山。”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晨雾弥漫在江面上,掩盖了一切罪证。
几个小时后。
一艘日军巡逻艇缓缓停在了这片荒滩边。
一名日军大尉跳下船,皮靴踩在松软的泥地上。他皱着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
这里有很重的柴油味,还有烂泥被翻开的腥气。
他蹲下身,在一丛芦苇后面,发现了一截被砍断的缆绳头,切口很新,麻绳的纤维还支棱着。旁边,是一个深深的脚印,看纹路,是德式军靴。
大尉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猛地站起身,拔出指挥刀,对着空荡荡的芦苇荡疯狂地劈砍着,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八嘎!八嘎!八嘎!”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比那个城市更重要的东西,就在昨天晚上,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而且,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脚底板踩在烂泥里,发出“噗嗤”一声闷响。
这声音听着不雅,但在李默耳朵里,比南京城里那要命的炮声顺耳多了。
江北这地界,荒得连野狗都不愿意来撒尿。
到处是半人高的枯草,风一吹,哗啦啦直响,正好能藏人。
“都把脚给我抬高点!别跟裹脚老太太似的!”
钱虎站在个土包上,嗓门压得低,但透着股狠劲。
“那些箱子要是磕了碰了,老子把你们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战士们没人敢吭声。
一个个背着比自个儿还沉的木箱,像是蚂蚁搬家,脚下生风往林子里钻。
那里面装的可不是金银细软。
那是比黄金还金贵的车床部件,是图纸,是这几千号人以后的饭碗。
李默抹了一把脸上的江水,咸腥味直冲脑门。
他看了看周围。
这原本是个废弃的村子,断壁残垣倒是不少,正好用来当临时的掩体。
“默爷,前面有人。”
一名负责尖兵侦察的孤狼队员钻出草丛,身上挂满了枯叶,跟个野人似的。
“也是抗日的队伍,就是装备……惨了点。”
话音刚落,草丛里稀里哗啦钻出来几十号人。
带头的是个黑脸汉子,手里的那杆老套筒,膛线估计都磨平了。
这群人本来是一脸戒备。
可等他们看清李默身后那帮人手里的家伙事儿——清一色的德造冲锋枪,崭新的捷克式轻机枪,甚至还有几门拆散了的小钢炮。
黑脸汉子的眼珠子差点瞪得掉出来。
“乖乖……这是哪路神仙下凡了?”
他咽了口唾沫,手里的老套筒不自觉地往下垂了垂。
李默走上前,也没敬礼,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
“南京城里出来的。借贵宝地歇个脚。”
这一句“南京城里出来的”,分量比什么司令的手令都重。
那黑脸汉子浑身一震,立马立正,想敬礼又觉得自个儿这身破烂衣服不配,手举到一半僵在那儿。
“原来是南指的长官!俺们听广播了!你们在城里打得那叫一个解气!”
他激动得说话都带颤音。
“长官,俺们是县大队的,早想跟鬼子干了,就是手里这家伙不争气。你们要是看得上,俺们这几十斤肉,以后就归您调遣!”
李默扫了这群人一眼。
虽然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但那股子精气神还在。
敢在这时候还提着脑袋跟鬼子周旋的,都是好汉。
“行。”
李默没废话,指了指后面正在卸货的队伍。
“既入伙,就得守规矩。把你们的人散出去,方圆五里地,哪怕是一只兔子跑过来,也得给我看清楚它是公是母。”
“是!”
黑脸汉子吼得震天响,转身就带着人跑了,比兔子还快。
钱虎凑过来,咧着大嘴乐。
“默爷,这帮兄弟实在。就是穷了点。”
“穷不怕。”
李默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被江水泡得发皱的烟,叼在嘴里没点。
“只要骨头是硬的,老子就能给他们换上一身钢牙铁齿。”
……
村西头,原本是个牛棚。
现在成了临时机修所。
周耀祖把那副只有半个镜片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指挥着几个技工把一台手摇发电机架起来。
“慢点!慢点!这可是宝贝!”
这书生现在哪还有半点斯文样,袖子撸到胳膊肘,满手都是黑机油。
旁边,那个叫老刘的老技工,正趴在一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大功率电台前。
他拿着把小螺丝刀,跟绣花似的,一点点拨弄着里面的线圈。
这电台是在渡江时候磕坏的,当时老刘心疼得直掉眼泪。
“滋滋……滋……”
一阵电流声突然响了起来。
虽然还在破音,但听着就像是天籁。
“活了!活了!”
老刘猛地抬起头,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这德国造就是皮实!稍微修修就能用!”
周耀祖赶紧把耳机扣在耳朵上,手指飞快地在频率旋钮上转动。
一阵嘈杂的杂音过后,一个清晰却充满了愤怒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是日军的明码通讯频道。
“……中华门方向!再次炮击!重复,再次炮击!”
“八嘎!为什么还是没有反击?支那人死绝了吗?”
周耀祖听着听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摘下耳机,冲着刚走进来的李默挤眉弄眼。
“默爷,松井那老鬼子还在那儿跟空气较劲呢。听这动静,估计气得都要吐血了。”
李默接过耳机听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那根没点的烟扔到了地上。
“让他炸。”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他炸得越欢,咱们这边就越安全。这一晚上的烟花,够他心疼好几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