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潭边墨家弟子们忙着救治同伴的空档,惊轲悄无声息地退到僻静处,飞快地运转内力蒸烤湿衣,同时,一个名字在他脑海深处如沉钩浮现——张万师!
不是来自冯继升或鹭的介绍,而是更早之前!
“天上来渡…冯如之…他提过的张先生!”惊轲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记得他之前在天上来渡,冯如之与他对酒相谈,席间曾带着难言的苦涩追忆过往。
他提到一位执掌着“惊世水利之技”、曾引得他母亲朱鱼登门苦苦相求的张先生,言及母亲最后身死黄河浊浪,而那位张先生也自此销声匿迹,愧疚避世!
“张万师……那个张先生!”谜团瞬间清晰!
天上来渡由冯如之继承自其母朱鱼。朱鱼当年为救黄河两岸灾民,不惜重金甚至以身犯险去求那位惊世水利之才张先生!
张万师虽出山修建了水利机关,但黄河水患并未解决,朱鱼身死,张先生消失……而这个消失的张先生,回到了墨山道,隐藏在此处!
更巧的是,惊轲的养母寒香寻,与当年的黄河水患和朱鱼的死,似乎也有着他尚不完全清楚的牵扯!说不定,这张万师知道一些有关寒姨的消息。
“张万师……”惊轲盯着幽深依旧的凝碧潭,眼神沉郁,“你这悬机水府,老子非得进去瞧瞧不可!”
他没惊动任何人。救人已毕,自己这个外乡人再强闯长老潜修禁地,说破天去也不占理,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需要答案,更需要确认一些事。
内力运至巅峰,“停渊止水”心法全力运转,封闭毛孔毛孔,屏绝气息。惊轲如一条最深沉的水中幽影,悄无声息地再次没入凝碧潭冰冷的碧波之中。这一次,他的目标清晰无比——潭底那个被伪装过的、透着诡秘气息的“悬机水府”入口!
没有理会那断裂的机关梭刺和冰冷的洞口,惊轲身体绷紧,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鲨鱼,谨慎而敏捷地钻入了那个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石壁水道。
水道初极狭,仅容爬行,阴暗湿冷。但随着前行,空间豁然开朗,变成了人工开凿的甬洞。洞壁光滑,嵌有不灭的发光晶石,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这里完全避开了外部水流,干燥而寂静,只有深远处传来一种庞大而沉闷的、如同巨兽心脏搏动般的“嗡——轰隆——嗡”声,那是整座飞天城水利枢纽核心机枢运转的低鸣!
甬道并非直线,分叉众多,仿佛迷宫。但这难不倒惊轲。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条岔道的细微痕迹——哪里灰尘较新?哪里晶石灯光蒙尘较薄?哪里留有极其不易察觉的、被频繁踩踏的印痕?
更多时候,他是通过感知那巨大机枢运转声响传来的主方向和空气中细微的水汽、金属摩擦气息流动,来判别路径。
沿途,并非一路坦途。他遇到了多处因某种原因而错位、卡涩甚至濒临崩解的机关锁钥。
厚重的青铜闸门半开着,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复杂的杆件系统扭曲变形,阻挡通路;隐藏的飞钉箭孔卡在发射状态无法复位……这些机关精巧异常,但都蒙着一层岁月的尘埃和一丝……仓促修补后的失衡感。
“停渊止水”心法的精妙感知在此刻发挥出惊人效用。无需暴力破解,惊轲的精神如同一柄无形的刻刀,精准地刺入机械的缝隙,感知着错位的榫卯、锈蚀的轴栓、断裂的弹簧簧片。
结合他丰富的战场经验和江湖破门溜锁的“旁门左道”之智,惊轲如同一个最高明的调音师,耐心而精准地以手指扣击、内力震颤、杠杆撬拨等方式,一点点拨转正那些卡死的齿轮,让扭曲的杠杆复位,排除卡壳的弩箭……
他的手带着一种天生的“匠气”,并非创造,而是拨乱反正的直觉。每一次细微的“咔哒”复位声响起,前方堵塞的闸门便在沉闷的摩擦声中自行滑开一分;每一次弯曲杆件的复原,就少了一道阻碍视线的障碍。
他甚至尝试性地注入内力,模拟水流冲击,推动一处失灵的微型水轮重新旋转,带动与之联锁的机关,打开了一道暗门!
随着障碍的清除,那核心的低沉轰鸣声越来越清晰,空气中也弥漫起浓郁而冰冷的机油和青铜气息。更让惊轲惊讶的是,随着关键路径上被他修复的机枢越来越多,他能感到外面凝碧潭水流冲击方向似乎微不可察地改变了,之前断流的几处飞泉似乎又有了隐隐的水声!
他像是在修复这座庞大机器上一处被隐藏起来的堵塞点,让失去的“力道”重新传导出去!
终于,经过曲折盘旋,避开几处明显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区域,他抵达了甬道的尽头——一扇巨大的、布满密密麻麻齿轮浮雕的青铜大门前。
大门表面刻着复杂的水纹与星辰轨迹图,中心是两个交错的巨大青铜圆环,环心是太极阴阳鱼的暗刻,正是墨家象征。
门并未完全闭合,留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门缝,透出明亮的灯光和一种奇特的气息。
惊轲收敛所有气息,侧身闪入门缝。一股与外面迥异的奇特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瞳孔因愕然骤然收缩!
他置身于一个极度开阔、高耸的穹顶石室中。石室之大,远超想象,宛如掏空了山腹一角!墙壁并非裸露岩石,而是覆盖着巨大、闪耀的青铜齿轮、轴承、杠杆阵列!
这些庞大的金属构件相互咬合联动,形成无比复杂的力学网络,共同支撑、牵引着上方更高处某个看不到但发出低沉轰鸣的主体机枢——毫无疑问,这里就是飞天城乃至整个不见山水力系统真正的、最终的驱动核心!
石室地面是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巨大黑色石砖铺就。然而,在这片冰冷恢弘的机械背景笼罩下,地砖上放置的物品却显得格格不入,充满了令人心头发冷的诡异感!
那是一片广阔的“微缩世界”——一个占地数十丈的精密沙盘!
沙盘中堆砌的,赫然是连绵起伏的城墙、官署、街巷、民居……甚至包括了标志性的城楼、汴河、熔炉!这是微缩的开封城!护城河以水银模拟,在石室内独特的光源流淌着液态金属般的寒光!
但这并非最令人窒息的。
在沙盘之上,在那开封城的街道里、城墙上、民居中、汴河岸……甚至官府大堂之上!密密麻麻地、姿态各异地矗立着无数提线木偶!
它们的头顶、肩背、腰间、甚至手腕脚踝处,都延伸出数根极细、几乎透明的丝线!这些丝线并非随意垂落,根根绷紧,向上延伸,最终汇聚连接到穹顶那些庞大复杂的青铜齿轮组下方垂落的一个巨大悬空转盘上。
转盘缓慢而有规律地旋转着,带动着下方千百根提线,让那些沙盘上的“开封人”做出细微却清晰的集体动作——仿佛整个开封城在被一个无形的巨人操控着,上演着一场凝固的、无声的末日悲歌!
而在沙盘的一角——象征着黄河大堤外决口的区域——景象更为惨烈!那里的木偶被冲刷得东倒西歪,相互堆叠,断裂的肢体浸泡在“水银”河流里。象征着溃堤处的沙墙倒塌大半,“浊流”汹涌灌入城区……
惊轲如坠冰窟!一个名字在他心头炸开——黄河大决口!这栩栩如生、精致又恐怖的景象,定格的分明就是当年那场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天灾惨剧!
尤其是当他的目光捕捉到沙盘中“大相国寺”前一片空地上,那具孤零零的、身着简朴却暗绣花纹服饰、面庞被雕刻出坚毅与急切之态的木质妇人身影时,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这哪里是长老的潜修水府?这分明是一个偏执者用机械和傀儡构建的、冰冷刻骨的过去记忆囚笼!是张万师永远无法走出的梦魇坟场!
空气中弥漫的檀木香气带着一种沉重压抑的祭奠感,而那无处不在的机油气味,则像冰冷的泪痕。
惊轲的目光终于从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中艰难移开,投向了石室深处。那里,靠墙有一张巨大的青铜制案几,上面堆满了各类书籍卷轴、散乱的设计图纸和精密的小型机括模型。
案几旁有一盏样式简洁、燃着温暖松脂的青铜灯。灯下,一套青瓷茶具摆在光滑如镜的一小方石面上,茶壶嘴还隐约可见一丝热气溢出。
似乎刚刚还有人在这里……看书?设计?抑或只是凝视着那绝望的开封沙盘?
惊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他不敢贸然出声,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这巨大空间。
没有回应。只有齿轮永恒的低鸣,水晶石悬光投射的冷光,以及那些被提线牵引着、无声上演着浩劫的木偶群。
“你来了?”
一个平和、低沉、仿佛带着无尽疲倦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响起。
石室角落,一个同样巨大无比、嵌在墙壁中的青铜齿轮缓缓转动,其侧后方一处光影交错处,无声地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的窄门,一个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