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几点,打在瓦上、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不到半个时辰,雨势便转了性子,不再是江南春日那种缠绵的雨丝,而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被东南风裹挟着,斜斜地抽打着门窗、屋檐、庭院里的一切。
雨水汇聚成流,顺着青石板路的缝隙汩汩流淌,漫过石阶,在低洼处积起浑浊的水洼。
天色早早地黑透了,不是黑夜降临的那种黑,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天穹都要压下来的铅灰色。
风里带着海的味道,咸腥,又混着泥土和草木被浇透后散发的、略带腐朽的清新气。
别院里,早已灯火通明。
所有门窗都检查过是否关牢,廊下的排水沟清理了又清理。
护卫们穿着蓑衣,在雨中来回巡视,警惕任何不寻常的动静。气氛比往日肃杀,却也有条不紊。
正房里,陈策没有坐在书案后。
他披着一件厚实的深青色外氅,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外面被暴雨搅乱的世界。
雨水猛烈地敲击着窗棂,砰砰作响,水痕纵横流淌,将窗外的景物扭曲成一片晃动的、模糊的光影。
他的侧脸在室内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等待猎物入网的笃定。
阿丑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看到他的背影,脚步顿了顿。
她能感觉到陈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气息,与这狂风暴雨的夜晚奇异般地契合。
“先生,该用药了。”
她走到近前,轻声道。
陈策“嗯”了一声,转过身,接过药碗,眉头都没皱一下,一饮而尽。
将空碗递还给阿丑时,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各处都安排妥当了?”
“都妥当了。”阿丑点头,“海宁那边,顾先生午时最后传讯,海塘沿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巡检的工匠和兵丁混编成队,日夜不休。低洼处的百姓,大半已暂时迁往高处安置的棚户。杭州守备额外调了两营兵马,在钱塘江口来回巡弋。李将军的水师主力,也按您的吩咐,在外海游弋,封锁可能接近的航道。”
陈策点了点头,重新看向窗外。
“风雨是来了,就看藏在风雨里的鬼,敢不敢现身了。”
他的话音刚落,仿佛为了应和,天际猛地亮起一道扭曲的闪电,青白色的光瞬间照亮了庭院,也照亮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锐芒。
紧接着,滚滚惊雷如同千军万马踏破苍穹,轰然炸响,震得窗棂簌簌抖动!
雨,更狂暴了。
海宁,镇海塔下。
这里本是观潮胜地,平日游人如织。
此刻,却只有无边无际的暴雨,和汹涌咆哮、仿佛要挣脱束缚的黑色江涛。
江水早已漫过了平时的滩涂,浑浊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狠狠撞击在巍峨的石砌海塘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激起数丈高的白色水沫,旋即又被暴雨打散,混成一片迷蒙的水雾。
海塘之上,火把在风雨中顽强地燃烧着,被牛皮灯笼罩着,透出昏黄而坚定的光。
披着油布雨披的兵丁和民夫,如同钉在石墙上的铆钉,牢牢守着自己的段落。
他们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石墙和墙外那怒龙般的江水,任何一丝异常的松动、渗水、乃至石缝里多冒出一股浊流,都会立刻被报告上去。
顾青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塘顶上巡视。
雨水早已将他浑身浇透,冰冷地贴在身上,但他恍若未觉。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处可能脆弱的节点,不时停下,俯身用手去摸石块的接缝,或是侧耳倾听浪涛拍击的声音。
“大人!”一名浑身泥水的校尉踉跄着跑来,声音在风雨中几乎被淹没,“北段三号墩台下面,发现有人凿过的痕迹!很新!”
顾青衫瞳孔一缩:“带路!”
众人顶着狂风暴雨,艰难地挪到北段。
所谓墩台,是海塘向外凸出的加固结构,受力最大,也最易受损。
只见在三号墩台根基与水面相接的阴影处,几块条石的交错缝隙,有明显被锐器反复凿击的豁口!
虽然不深,也未动摇主体,但在这个位置,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其用心不言自明——这是要在大潮最猛、冲击力最强的时刻,让潮水从这里找到突破口,逐渐侵蚀,最终导致垮塌!
“混账东西!”顾青衫怒骂一声,眼中寒光迸射,“人呢?抓到没有?”
“发现痕迹后,刘把总立刻带人搜捕,在下面芦苇荡里,揪出来三个!”校尉喘着粗气,“都带着水靠和凿子,还想反抗,被兄弟们当场格杀了一个,活捉两个!”
“好!”顾青衫心中稍定,陈策料事如神,提前布下天罗地网,果然逮住了!“立刻审讯活口!问出他们还有没有同伙,计划是什么,谁指使的!另外,调最好的石匠过来,立刻修补凿痕,用最快干的灰浆!多派一倍人手,死守这一段!”
命令一道道传下。
很快,被俘的两人被拖到临时搭起的避雨棚下。
两人皆是精悍短小的身材,面色黝黑,眼神凶戾,一看便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物。
任凭如何审问,只是闭口不言。
顾青衫冷笑,上前一步,也不多话,直接扒开其中一人的衣领,露出脖颈下一小块靛蓝色的刺青——一条盘绕的怪蛇。
“海蛇帮的余孽。”顾青衫的声音冰冷,“三年前朝廷水师剿灭你们老巢时,跑了不少。没想到,如今甘为范同做狗,来干这掘堤毁家的缺德事!”
那汉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依旧咬牙。
“不说?”顾青衫直起身,对旁边校尉道,“把他们捆结实了,就吊在这海塘边上,让他们亲眼看着,他们想毁掉的海塘,是怎么挺过这次大潮的。再问问这海宁县的百姓,若是知道有人想掘开海塘淹了他们祖祖辈辈的田地和祖坟,会怎么‘招待’这两位好汉。”
这话比任何刑具都管用。
两人脸色瞬间惨白。
他们不怕死,但想到可能被愤怒的百姓生吞活剥,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
“是……是‘海先生’的人!”其中一人嘶声叫道,“他许了我们兄弟每人五百两银子,还有……还有事成之后,南边海上的两条私盐路子!我们只是听令行事,凿开几个口子,等大潮最猛的时候……啊!”
他的话被一道几乎撕裂耳膜的霹雳雷声打断。
与此同时,远处江心传来一种低沉的、如同万马奔腾的闷响,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潮头来了——!”
塘顶上,了望的兵丁扯着嗓子发出变了调的呼喊。
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石墙传来一阵清晰的、令人心悸的震动!
仿佛地底有洪荒巨兽正在苏醒,拱动着脊背!
顾青衫再顾不得审问,厉喝:“所有人!各就各位!稳住——!”
黑色的江面上,一道横贯江面的、高达数丈的白色水线,如同移动的城墙,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那是钱塘江秋汛的怒潮前锋!
它所过之处,浊浪滔天,声若雷霆,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撞上了早已严阵以待的海宁石塘!
“轰——!!!”
天地为之失色!
巨大的撞击声甚至压过了风雨雷霆!
整个海塘似乎都在呻吟、颤抖!
浪头拍碎在坚硬的条石上,化作漫天暴雨,又将更多的江水狠狠砸下!
守塘的兵丁民夫被这天地之威震慑,许多人下意识地闭眼、后退,但旋即又在军官和工头的喝骂声中,红着眼睛扑回原位,用身体抵住垛墙,用沙袋堵塞可能渗水的缝隙!
顾青衫站在风雨和飞溅的浪沫中,蓑衣猎猎作响,斗笠早已不知被吹往何处。
他死死盯着脚下那刚刚修补过的墩台。
浑浊的江水疯狂地冲击、拍打、撕咬着那处脆弱的修补点,似乎想要将其彻底撕裂!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涛声和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中,被无限拉长。
一炷香……两炷香……
潮头的主力终于缓缓掠过,但那滔天的巨浪和暴涨的水位并未立刻减退。
江水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海塘,考验着它的每一处接缝,每一块基石。
终于,当天边隐隐泛起一丝灰白,暴雨势头稍减时,那惊心动魄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撞击声,开始渐渐低落下去。
江水,开始缓缓回落。
海塘,依然魏然矗立!
虽然满身狼藉,布满水痕和浪沫,多处出现裂缝和损毁,但它挺住了!
没有被潮头撕裂,没有被内鬼凿穿!
“我们……守住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哑地喊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哽咽。
紧接着,更多的欢呼声、哭叫声在海塘上爆发出来,混杂在仍未停歇的风雨声中。
许多人脱力地瘫坐在泥水里,又哭又笑。
顾青衫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下来,这才感到浑身冰冷刺骨,每一寸骨头都像散了架。
但他脸上,却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抬头望向西南方向,那是别院所在。
大人,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