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戏,向来不是个简单的行当,古来伶人早起吊嗓,晚上练演,这不错,可除了排戏,有几回能一路演到夜半三更的?
大多数的戏班子,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偏偏冥戏,正是从此时,整个村子里不管是人还是生物,全都歇息了的时间开始。
古时候说法,此时阴气极盛,伤身伤神,不习惯熬夜的古人到了这个点,天然就会困倦疲惫不谈,这个时代的乡下人,总信些鬼神之事。
因为信,有人请他们这个戏班子来演冥戏送人安眠。
因为信,戏班要讲好兆头,后台不撑伞,不进猫,就不会散,不会没了老鼠这戏行的财神爷。
戏子这个行当,古时候算是下九流排在第一位的。绝对是一个江湖气息很足的行业,各种俗规俗矩,数不胜数。
演冥戏,尤其如此,除平日,画好脸谱就不能乱开口,演关帝要点一颗痣,上香请愿等忌讳之外,极重要的一点是,一但开台,绝不能停下。
行内说法,哪怕是普通的戏,一开台,就至少有八方听客,只一方为凡人,七方是鬼神。
平日里就是,哪怕没人看,开了台就得唱完,给春社祭社的神明唱戏是如此,给冥戏听客,鬼魂死者唱,更是如此。
此时往台下一看,三四排几十个板凳,密密麻麻的坐好了许许多多的纸人。
为中的那个,花布巾,银白发,身着寿衣,年迈而苍老,正是尤老太的形象。
四边是尤家的伯舅公叔,还有和尤家沾亲带故的,村里头其他几户大房,已经去世,躺在宗祠里面的那些长辈,全都以纸人代指,脸色白里发青。
女的脸有朱红,男的面显阴森,就是白天看起来也会让人觉得心里头不舒服,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上了的感觉,更不用说此时是在这样夜幕下面的院落里头。
就常人,眼见这一幅排面,大多就容易吓晕过去。
偏偏还不止如此,纸扎匠一户师徒几人连夜凑的这几十个纸人,分明也就只是竹纸糊,台上几人走过几十个大小村镇,早看得习惯。
就算没见过这个数量级,演过不止一次冥戏的他们,也应该勉强能压住恐惧。
偏生这一个个纸人,挠爪的挠爪,吞糕点的吞糕点,眼神随他们活动,不时动一动身体。
分明就只是无魂死物,却偏偏在不断的活动,诡异的紧,象有人在里头活动,又或者他们本身是活的。
而且这一个个动作,格外像动物,脚下蹬土,手上抠毛。
这戏班子演了那么久冥戏,这样多鬼神,一齐显身活动,还还是首次。
这竟真有鬼票台上的国太脸红,脖子粗,嘴里凭自小打的功底维持唱腔,脸上的红润,颤斗的身子,象是表演到位气的,却实是因为恐惧。
他们常唱寻常的戏,冥戏,是唱几日,隔一阵才能做一二回的生意。
乡村情况杂,他们走南闯北别说是唱冥戏,就是普通的戏,也不是没碰见过诡事。
有一回,无晴的纸人,在他们唱到一半时长出了眼晴,看完了全程。
有一回,看到一半,墙檐头趴了一片幽绿的眼晴,黄三太爷领了一片子孙来看戏,还在墙头留了三两银三两金,作赏钱。
眼下这一回,不说有没有赏,就这副场面,足够他们遍体生寒,撑不到演完。
台下边,脸长瘦高的老太爷抬脚,不时倒蹬地面,体型圆肥的肥身中年人,用圆嘴叼起边上的小桌上面的白肉供物,嚼的骨骼嘎嘎响。
那尤老太,更是从竹编纸糊的惨红嘴里,淌出好长一段口水。
可这些活动的,分明本身只是些纸人,皮肤苍白,完全就是纸质,甚至透光,借着月光,他们可以清淅的看见吞进去的骨肉糕点,落在空空如也的内腔。
也可听他们蹬地的腿,挠着的手,在风中发出哗啦哗啦,十分细碎的,纸片鼓动的响声。
点黑的双眼,无神却又好象是在直勾勾的盯着,点红的两颊和嘴,因为用的涂料还有纸质比较差,在这漆黑的夜里反显阴森。
在这些纸人外的院内,还有大大的奠字花圈,撒的满地都是的纸钱,高挂的白幡,和戏台后头,大堂中,架在两条长板凳上的棺木。
“吩咐两廊刀斧手,摘来黑头挂午门一一国太终于吵到一段收尾,两个人收拢了装束,后退各坐一处。
看似吵的各自生气甚至说不出话。实际上,却是在强压从心底翻起来的一阵又一阵的恐惧。
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过诡异,所幸,两位角阅历不小,就是这样,也撑着唱到了这里,
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台下在此时还能再生异变。
他们刚刚坐下安静了没有几息时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再一抬头,就看见那一个个纸人,竟有不少十分诡异的自己离了座。
也不知是看得兴起还是对他们的表现并不怎么满意,那纸人的行为一个比一个奇怪有一个上窜下跳,还有一个蹲在了椅背上。
有不少莫明其妙的四肢着地,十分恐怖的黑色眼晴紧盯着台上。
这其中的大多数,都朝着戏台子靠近了三分。
甚至,那正中的尤老太也是如此,先是四肢下地,走了几步,随后愣愣的缓步起身,直勾勾盯着台上的几人,表情看不出来是在笑还是在哭。
在她的身后,跟着各种各样的纸扎人,象是在飘,又象是在走,明明没有任何动作,但就是这么靠到了戏台前。
惊得台上的二胡师傅走了调,开口的徐嗓子哑破;“哪个臣子敢动本,来来来请请请·
唉!”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台上的人都觉得,台下纸人的目光,越发灼灼。
“啊——啊!!!”一个年岁较小的演员,再也绷不住自己的心态,丢下手中水火棍,抛弃了自己的皂役面色,疯也似的跑下台,便想要往院子外面跑出去。
哪知,他刚刚走下台子,就有三五个纸人,翩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