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突然而至,淅淅沥沥,气温骤然降了七八度;整个城市仿佛被冰封住,连空气都带着果冻般的晶莹。
白日里喧闹的医院门口静得仿佛时间都放慢了脚步,只有车辆出入口道闸前那嘀的一声鸣叫,显示一切照旧,。
赫枫停好车,匆匆走进中心医院老年科,皮克已经等在电梯门口。
“我也刚到,老太太的确不行了。”
“谢全知道吗?”赫枫问。
谢全现在基本二十四小时都在医院,昨天是一个老客户过寿,希望他去给他拍全家福,他下午三点离开医院,忙完后就径直回到夫子街家中,说好今天上午过来。
兰齐专门安排了两个侦察员二十四小时盯梢。
“他不知道,我事先叮嘱过大夫,若有变故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病人身上除了还接着心脏监护仪,其实设备已经取了下来。
看到他们进来,护工有些惊诧,不知所措地退到门外。
谢相宜脸色平静,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安心地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值班大夫走进来,在她手臂上扎了一针,小声说,“只有一次机会。”
片刻,谢相宜的眼皮动了一下,慢慢睁开。
清澈,温暖,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在生死关头,令人动容。
她轻松地单手撑着床坐起来,脸色和煦地看着他们。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赫枫上前一步,弯下腰,把枕头垫在她身后,“需要把谢全叫来吗?”
“不用了,”谢相宜轻轻吐出一口气,“已经不用了。”
赫枫心里咯噔一声,皮克没犹豫,悄悄走出病房。
“现在可以和我们讲讲你和肖元雄的故事吗?”赫枫柔声说,“从十二岁到三十三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你都活在地狱里,但是再寒冷的冬天也有温暖的太阳,他就是你的太阳吧。”
谢相宜的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淅沥的雨丝突然变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
“你不说我都忘了,那个村叫什么来着,噢,叫靠山村……我离开那里,并没想能够活着,活一天算一天,走到哪里算哪里,我妈临死前给了我两张空白介绍信,让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那里,可我不知去哪里,天下之大真没我立足之地,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死并不可怕。”她眼里突然迸发里奇异的色彩,“我就不停地坐火车,从这辆倒到那辆,从冬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在谷兰县火车站广场我遇到几个流氓,我那时候浑身腌臜,像个乞丐,可他们依然不放过我,就在那里我遇到了他……你说得对,他是我冰凉的生活里那一道阳光,让我濒死的心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你嫁给谢全的父亲甄勇是肖元雄的安排吗?”赫枫轻声问。
谢相宜神色悠远,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
赫枫不敢露出丝毫急切,可也知道谢相宜的生命正一点点流失,“你是不是怀孕了?甄勇的死是不是并非意外?”
谢相宜的眼神开始迷离,“多亏他我才活到今天,我本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该死在靠山村,和父母埋在一起,是我不认命,害了他,害了儿子……”
“所以你就让你儿子跟着他,任他驱使。”
“那是我们该他的。”谢相宜喃喃地。
门被轻轻推开,皮克走进来,附耳说了一句。
赫枫一愣,再抬眼,正看见谢相宜精灵般狡黠的目光从濒死混沌的眼睛里射出,仿佛从地狱里射出的一只利箭。
这是真正的回光返照;她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告诉她,还是隐瞒,赫枫攥紧拳头,不知如何选择。
“小全走了吗?”谢相宜清晰地问。
赫枫一激灵,突然意识到谢相宜可能早就预感;他百感交集,“你知道?”
谢相宜艰难地挪开眼睛,呼吸有点重。
“肖元雄都让谢全做过什么事,你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她喃喃地,眼神渐渐失去焦距。
“你不想知道,但你知道。”赫枫伏身迎着老人的视线,带着严厉,“肖元雄和谢全的死牵扯很广,你难道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他们。”
“那是我的报应,”谢相宜的身体慢慢软下来,“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赫枫突然握住老人的手,“杀人者必下地狱,肖元雄和谢全造的孽你难道不想替他们赎,甘愿看着他上刀山下火海。”他贴近她的耳朵,小声说,“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谢相宜的眼睛慢慢阖上,生命之光像落日的晚霞正一点点落幕。
赫枫失望地直起身体。
“姑娘,姑娘。”心脏监测仪刺耳的警报声压住了她嘴里最后吐出的几个字。
赫枫难以置信地问皮克,“她说什么?”
“姑娘?”皮克难得露出惊诧,“上次也是这两个字。”
涌进病房的医生护士把他们挤出病房,几分钟后医生宣布谢相宜死亡,终年55岁。
……
风停雨歇,晨曦的微光洒在古老的青砖小道上,让人禁不住放缓脚步;夫子街两侧是老房子改造的店铺,谢家洋楼在夫子街正中的位置,还保留着古朴的花窗和廊柱,和整条街有些不合拍。
门前静静地停着三辆警车。
洋楼里面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但摇摇欲坠的胡桃木护墙板,塌陷的红木地板,还能看出这房子曾经的辉煌。
尸体已经被运走,勘察也已经结束,只剩下兰齐叉腰带着一名脸色铁青的便衣站在一楼客厅中间等他们。
“你是怎么猜到的?”兰齐问。
赫枫沉默片刻,“母子连心,谢相宜预感到了,我问要不要叫谢全,她说不用……了。”
兰齐也是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好。
“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赫枫问。
“初步判断应该是昨天夜里21:00至23:00点之间,昨晚是周末,出来逛街的人很多,还有几波游客;那个时间王明在车里睡觉,只有小马一人盯着。”兰齐狠拍小马的肩膀,“别垂头丧气,破了案再自责,现在不是时候。”
皮克也自嘲,“这一个月我已经麻木了,只能说这次的对手不简单。不过……“他看了眼戴着橄榄帽,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的赫枫,“从今天谢相宜的话里可以听出,谢全虽然不是肖元雄的儿子,可是一直跟着他,他会对肖元雄动手吗?”
“被人当刀子,工具,时间久了肯定会想着挣脱;谢相宜是个明白人,不为自己,为了儿子她也不愿过这种生活,可只要肖元雄活着,他们不可能自由。”
“你是说杀肖元雄,谢相宜也有份。”肖元雄案一直是兰齐在负责。
“只是一种推测,我感觉谢相宜临终时没有挣扎,很坦然;肖元雄死了,她会觉得愧疚痛苦,毕竟肖是她生活里唯一的光亮;谢全死了,她反倒觉得一了百了的。死因呢?”赫枫不愿谈猜测的事。
“你想不到,”兰齐摸摸鼻子,“吃粉丸过量,直接导致脑溢血,呕吐物堵塞气管,窒息而死;小马把照片给赫队皮队看看。”
小马把手里的照片调出来。
死者赤身裸体地仰面躺在床上,床单被褥上一片狼藉;床上有几件助a工具,大床正对的电视播放的是a片。
“至少现场看着他的死很正常。”
“现场没有发现外人进入的痕迹吧?”
“他家有些日子没打扫,也没什么人去过,地上都是穿着拖鞋的脚印,看技术科能不能辨别这些脚步是否有谢全之外的人。”小马说。
“隔壁是一家珠宝店,开了五六年,有一个看夜的和谢全关系挺好。”兰齐推开楼梯下的小门,啪嗒一声,一抹暗红色灯光带着血腥喷薄而出,“你进去看看。”
只从半开的门望进去,赫枫已经看出端倪,这是一个小型暗房,几张胶片还夹在绳子上。
“他的电脑和手机都没找到,也不知是他自己处理了,还是被人拿走了。”
“兰队,居委会的人到了,对面有一间空房,他们要求在那里。”门外的警员推开门说。
“行。”兰齐挥挥手。
走出谢家,隔壁一直盯着这边的男人倏地蹲下去。
“你们先去,我会会他。”
赫枫敲开隔壁大门,男人打开门,探出半张凄惶的脸。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全交代了,昨晚他回家,我问了问谢姨的病,除此外再没见过他。”
赫枫掏出一支烟,“来一只?”
男人一愣,呐呐地摇摇头,但神情平静了些。
“听说你和谢全关系很好?”
“哪里能说关系好?”他急忙摆手,“他一个人,我的家又不在这里,喜欢凑在一起说说而已;而且他待人真诚,不从鼻孔看人,所以……”
“你对他印象很好?”
男人迟疑片刻,点点头。
“他平时有女人吗?
男人摇摇头,“我问过他,他说谢姨挑剔,勉强结婚,也是婆媳不合,我挺理解他的,谢姨那个人,虽然待人温和,可是骨子里很冷,要是她在家,我一般不敢和谢全说话。我以为……”他迟疑了。
“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
赫枫看他一眼,男人脖子一缩,“谢姨也不是不通情理,她也给谢全找过一个女朋友?”
“为什么没成?”
“我也不知道,那姑娘在他们家住了有三四天,我看谢姨对她很好,是不是谢全没看上,我猜的。”男人说。
“你没问过谢全?”
“我问过,他黑着脸不说话,我哪里敢多问。”
“什么时候的事?”
“得有一两年了吧。”
“到底是一年还是两年,这一差可是十二个月。”赫枫笑着抖抖烟灰。
“嗯,”男人郑重其事地想了想,“是冬天,那就应该是两年了,两年多,好像是十月份。”
赫枫拿出施小琳的照片递过去,“是她吗?”
男人盯着看了一会儿,啧啧两声,“不确定,是冬天,我只看见她陪着谢姨出过一次门,戴着帽子围巾,就觉得应该很漂亮。”
“后来谢全再没找过女朋友?”
“应该没有。”
“也不找女人?”
男人一愣,露出恍然大悟的笑,“这种事他怎么会告诉我。”
“男人之间这种事不聊?”赫枫又点上一支烟,递给男人一支,这次男人接过去,凑到赫枫跟前,点上。
“说实话,聊过,他好像……没那个意思,也不是喜欢男人,就是吧,兴趣缺缺。”
赫枫过来时,兰齐站在外面等他,“怎么样?”
“一会儿说。”
谢家洋房也是一幢两层洋楼,外面保留着古朴,里面却被彻底改造过,墙上地板都贴着白色瓷砖,中间放着一张棋牌桌,三个人围着桌子拘谨地坐着。
中年男人先站起来自我介绍是这里的居委会主任,又介绍其它两人,一位是负责夫子街的干事,一位是谢家的另一位邻居。
居委会主任主动发言,他长叹一声,“原本谢全出事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对谢大姐交代,现在……也用不着交代了。他们母子,”他又叹口气,“你们也看到了,夫子街我们打算把它打造成海都文玩一条街,就谢家还把它当住宅住着,这里生活其实并不方便,我们劝过他们多少回,就是固执,说什么也不愿搬。”
“是谢相宜不愿搬还是谢全不愿搬?”皮克问。
主任一愣,“要说以前,肯定是谢大姐说了算,现在她身体不好,自然是谢全拿主意。”
“知道谢全为什么不工作也不结婚吗?”
“他们母子是从外地过来的,一过来谢全就在一楼挂了个影楼的牌匾,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业务;婚事么……”
街道干事接过话题,“谢家有钱,想嫁进去肯定不少,但是谢大姐眼界高, 谢全也没主意,一来二去……”她的语气不无讽刺。
赫枫和兰齐在门外听了一会儿走到一边,“我刚从谢全家邻居那里得到一条消息,两年前可能施小琳曾在谢家住过,谢相宜嘴里的姑娘或许就是她。”
“噢!”兰齐眉头一挑,“也就是说施小琳,谢相宜,和谢全在医院有可能接触过。”
“很有这种可能。”
“可他们怎么会结成同盟?”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当利益目标一致时,自然就能站在一起。听说当年谢相宜对施小琳很好。”赫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