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岩上，夜色浓稠如墨，风更紧了，卷着湿冷的雾气拍打在岩石上，凝成细密的水珠，又顺着岩壁滑落。苏宛之紧挨着林皓，用赵永峰留下的兽皮尽量裹住两人，却依然抵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她不敢睡，眼睛死死盯着岩缝通道的入口，那里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风声。
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刻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赵永峰离开已经超过两个时辰，按理说，如果他只是去查探乱石堆附近的记号，早该返回。除非……他遇到了意外，或者发现了什么，不得不继续深入。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苏宛之的心。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林皓身上。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更加平稳悠长了一些，体温虽然依旧偏高，但不再是那种灼人的滚烫。她小心地喂他喝了点水，他的喉咙有吞咽的动作，虽然依旧闭着眼。
“坚持住，林皓。赵大哥一定会回来的，猴子他们也一定在想办法。”她低声呢喃，既是对林皓说，也是对自己说。
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下方极深极远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风声水声的异响。像是……很多人的脚步声？非常模糊，隔着厚重的岩层、峡谷和云雾，几乎无法分辨。
是搜山队？还是赵永峰弄出的动静？亦或是……别的什么？
她竖起耳朵，心脏悬到了嗓子眼。但那声音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便被呼啸的风声彻底淹没，再无声息。
是幻觉吗？过度紧张下的幻听？
她无法确定。这种未知的煎熬比直接的恐惧更折磨人。
后半夜，雾气愈发浓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温度也降得更低，呼出的气息瞬间变成白雾。苏宛之感到手脚冰凉，伤口处的疼痛也变得迟钝麻木。她将林皓往自己身边拢了拢，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多挡一丝风寒。
就在她被寒冷和疲惫折磨得意识有些模糊时，岩缝通道内，终于传来了清晰的、由远及近的摩擦声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苏宛之精神一振，立刻抓起了枪，对准洞口，但心中更多的是期盼。
一个熟悉的身影迅速钻出，正是赵永峰！他浑身湿透，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额头上有一道新的擦伤，但眼神依旧锐利，甚至带着一丝急迫。
“赵大哥！”苏宛之连忙迎上。
赵永峰摆摆手，示意她噤声，自己先快步走到岩凹边缘，凝神听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下方被浓雾锁死的峡谷，确认安全后才退回。
“情况不对。”他压低声音，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下面的搜索队有异动。至少有三支小队，正在向西北方向快速移动，目标很明确，不像是漫无目的的搜山，更像是……收到了确切情报，去围捕什么人。”
苏宛之心头一跳：“围捕？难道是……陈默队长他们？”
“很有可能。”赵永峰点头，“我顺着记号往西北摸了一段，发现了一些新鲜脚印和临时休息的痕迹，人数不多，但行动很专业，也在刻意隐藏行踪。就在我发现这些痕迹不久，就察觉到‘影傀’的大队人马从几个方向朝那边包抄过去了。我绕路赶回来，差点被一支侧翼的巡逻队撞上。”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脱下湿透的外衣，拧干水，又检查了一下背回来的装备（短弓的弦有些湿，他小心地用布擦拭）。“他们现在的位置，距离这里大概有十几里山路，但‘影傀’的人正在合围，如果被困住，凶多吉少。”
“那我们怎么办？去救他们？”苏宛之急道。陈默他们是为了接应他们而来，现在陷入危险，她不能坐视不理。
赵永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昏迷的林皓，摇了摇头：“我们现在去，不仅救不了人，还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而且，你这位兄弟怎么办？背着他，我们根本走不快，也藏不住。”
“可是……”
“听我说完。”赵永峰打断她，眼神沉静，“直接去救人不行，但我们可以做点别的，帮他们分担压力，制造混乱。”他指了指东南方向，“‘影傀’的主力被吸引到西北，那么他们原本封锁青山镇和监视猎道的兵力就可能空虚。我们可以从这里下去，往东南走，想办法穿过猎道外围，甚至……弄出点大动静，佯装突围，把一部分追兵再引回来！”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苏宛之立刻明白了赵永峰的意图。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同时缓解陈默他们压力和为自己寻找出路的方法。但这同样极度危险，意味着他们要主动暴露行踪，吸引敌人的注意。
“能行吗？”苏宛之问。
“总比坐以待毙强。”赵永峰语气坚决，“而且，我们对这片地形的熟悉，是‘影傀’比不了的。只要计划得当，动作够快，未必不能撕开一道口子，甚至……有机会真的冲出去。”
他看向苏宛之：“关键是，你敢不敢赌这一把？还有，林皓他……能不能承受得住再次的颠簸和风险？”
苏宛之回望赵永峰坚定的目光，又低头看了看昏迷中眉头微蹙的林皓。留在这里，看似安全，实则被动，一旦西北的陈默小队被歼或被捕，“影傀”迟早会加强这一带的搜索，鹰嘴岩也非久留之地。与其等待厄运降临，不如主动出击，搏一线生机！
“我敢！”苏宛之咬牙道，眼中燃起决绝的光芒，“林皓……他会理解的。我们必须活下去，把东西送出去！”
“好！”赵永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事不宜迟，立刻准备。‘影傀’的人正在西北集结，这是我们的机会。我们轻装，只带必需品和武器。我来背他，你负责掩护和清除痕迹。”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赵永峰重新将林皓固定在背架上，检查了所有绳索的结实程度。苏宛之将所剩无几的药品、一点食物和所有子弹（手枪两发，赵永峰分给她五发猎枪子弹）仔细收好，帆布包牢牢捆在胸前。赵永峰将猎枪装满弹药，短弓和箭囊备好，又将几个自制的、用火药和碎石筒简单捆扎的“爆炸筒”塞进怀里。
“走！”赵永峰率先钻入岩缝通道。苏宛之紧随其后，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了他们短暂庇护的空中巢穴，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黑暗的通道。
下降的过程比上来时更加艰难和危险。雾气让岩壁湿滑无比，绳索也浸透了水汽，摩擦力增大。赵永峰背着林皓，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苏宛之在下方紧跟，不时用手托举，分担重量。
好不容易下到崖壁中段那个相对宽敞的岩缝，两人都已浑身湿透，气喘吁吁。但他们不敢停留，赵永峰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一条与返回水帘洞不同的、更加陡峭隐蔽的路径，继续向峡谷下方攀爬。
当他们终于踏足谷底松软的腐殖质层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但浓雾依旧未散，能见度不足十步。瀑布的轰鸣声在身后回荡，前方是迷雾笼罩的、未知的森林。
“这边。”赵永峰低声指引，他选择了一条沿着峡谷边缘、逆流向东南的路线。这里地势相对平缓，林木茂密，雾气也最浓，便于隐藏。
两人（实际上是三人）在浓雾和密林中快速穿行。赵永峰如同识途老马，即使在几乎看不见路的情况下，也能准确判断方向和避开危险地形。苏宛之紧跟其后，努力不让自己掉队，同时警惕地观察着两侧和身后的动静。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雾气中，隐约出现了微弱的天光，似乎快要走出最浓的雾区，接近森林边缘。
赵永峰突然停下脚步，示意苏宛之隐蔽。他侧耳倾听，眉头紧皱。
苏宛之也听到了，前方不远处，传来清晰的、多人行进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还有金属碰撞的轻响！不是他们刚才下来的方向，而是从东南方向，正朝着他们这边而来！
“是搜山队！听动静，人数不少！”赵永峰低声道，迅速观察四周地形，“不能硬闯，绕过去！跟我来！”
他立刻转向，朝着侧方一片更加茂密、地势也更低的灌木丛和乱石坡冲去。苏宛之咬牙跟上。
然而，他们刚冲进灌木丛没多远，前方雾中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站住！”
紧接着是拉动枪栓的哗啦声和更多杂乱的脚步声！
被发现了！
“跑！”赵永峰低吼一声，背着林皓，猛然加速，不顾一切地向灌木丛深处冲去！苏宛之也拼尽全力奔跑，树枝和荆棘抽打在身上、脸上，火辣辣地疼。
“在那边！追！”身后传来追兵的呼喝和零星的枪声！子弹啾啾地打在周围的树干和石头上，木屑石屑纷飞！
赵永峰在奔跑中突然一个急转弯，躲到一棵巨大的古树后面，将背架放下，对苏宛之急促道：“你带他，往那边石缝里躲！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一起走！”苏宛之拉住他。
“一起走谁也走不掉！”赵永峰推开她的手，眼神凌厉，“记住，不管发生什么，别出来，别开枪！如果我能甩掉他们，会回来找你们！如果……如果我没回来，等天黑，你自己想办法往东南摸，猎道可能有机会！”他将猎枪塞给苏宛之，“会用吗？关键时刻防身！”
苏宛之接过沉重的猎枪，含泪点头。
赵永峰不再多言，从怀里掏出一个“爆炸筒”，点燃引信，朝着追兵来的方向奋力掷出，然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一边开枪（猎枪的轰鸣在山林间格外震耳），一边大声呼喝，弄出巨大的动静，狂奔而去！
“在那边！开枪！”追兵立刻被爆炸和枪声吸引，大部分朝着赵永峰的方向追了过去。
苏宛之趁机，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沉重的背架和林皓，连滚爬地冲进赵永峰指的那片乱石坡，找到一个狭窄潮湿的石缝，奋力将林皓和自己塞了进去，然后用枯枝和落叶匆匆掩盖了入口。
她蜷缩在黑暗冰冷的石缝里，紧紧抱着猎枪，听着外面越来越近、又逐渐远去的奔跑声、呼喝声和零星的枪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裂开胸膛。林皓靠在她身上，呼吸急促，似乎也被外面的动静惊扰。
西北山林深处。
陈默带着山猫、猴子以及被捆住双手、堵住嘴的灰雀，在黑夜和浓雾的掩护下，艰难地转移。猴子的腿伤在颠簸中恶化，每一次被背负或搀扶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灰雀虽然被制住，但眼神怨毒，不时挣扎，给行进带来额外麻烦。
“队长，这样不行！”山猫喘着粗气，低声道，“猴子撑不住了，带着这女人也走不快！敌人肯定已经围过来了！”
陈默何尝不知。内奸泄密，他们位置暴露，敌人有备而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深山里，带着伤员和俘虏，几乎就是死路一条。
他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树上，迅速观察四周。这里是一处相对开阔的林间洼地，三面环坡，只有他们来的方向相对平缓。不是理想的防守地形，但也没时间寻找更好的了。
“建立防线，准备战斗！”陈默当机立断，“山猫，你把灰雀绑在那棵树下，堵严实点。猴子，你到那块石头后面，负责观察和用这个。”他将自己的手枪和仅剩的两个弹夹塞给猴子，“节省子弹，打要害！”
他自己则端着步枪，迅速选择了几处射击位置，用匕首砍削树枝简单伪装。
“队长，敌人数量可能很多……”山猫一边捆灰雀，一边担忧道。
“知道。”陈默脸色冷峻，“但跑是跑不掉了。只能在这里拖住他们，争取时间，看看有没有奇迹发生。或者……尽量多拉几个垫背的！”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死的寒光。
猴子靠在大石后，忍着腿上的剧痛，将子弹一颗颗压入弹夹，手指因为寒冷和疼痛而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看了一眼被绑在树下、依旧用怨毒眼神瞪着他们的灰雀，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悔恨。就是因为这个叛徒！
没过多久，四周的雾气中，开始出现影影绰绰的人影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敌人果然围上来了！而且数量不少，正在从三个方向缓缓逼近，形成包围圈。
“准备！”陈默低喝，将步枪稳稳架在枝杈间。
山猫也握紧了手中的冲锋枪（他们小队为数不多的自动火力），伏在陈默侧翼的土坎后。
猴子屏住呼吸，透过石缝，死死盯着最近处晃动的人影。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越来越近的、细微的脚步声。
突然，正前方雾中，一个灰衣人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陈默的射界内！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打破了山林死寂！那灰衣人应声倒地！
“开火！”几乎同时，四周响起了“影傀”带队军官的怒吼和密集的枪声！子弹如同泼水般从三个方向射向洼地！
战斗瞬间爆发！陈默和山猫依托简易掩体，顽强还击，精准的点射和短促的扫射暂时压制了正面的敌人。猴子也咬着牙，用手枪朝着侧翼一个试图迂回的身影开了两枪，虽然没有命中，但也迫使对方缩了回去。
但敌人太多了，而且训练有素，很快就开始利用人数和火力优势，从两侧包抄，掷出手雷！
“手榴弹！隐蔽！”陈默大吼！
爆炸在洼地边缘响起，泥土和断枝四处飞溅！
山猫被一块弹片划伤了手臂，鲜血直流，但他只是闷哼一声，继续射击。陈默的步枪枪管也开始发烫。
猴子躲在大石后，听着耳边啾啾飞过的子弹和近在咫尺的爆炸，看着陈默和山猫浴血奋战，心急如焚，却因腿伤无法移动支援。
包围圈越来越小。敌人的喊叫声和脚步声清晰可闻。
“节约子弹！准备白刃战！”陈默打光了最后一个弹夹，捡起地上的刺刀，卡在步枪上，眼神冰冷地看着从雾气中逐渐清晰出现的、越来越多的灰色身影。
山猫也拔出了匕首，站到陈默身边。
猴子握紧了只剩一颗子弹的手枪，看着步步紧逼的敌人，又看了一眼树下眼神中露出疯狂快意的灰雀，心中涌起一股悲壮。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包围圈的外围，敌人侧后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巨大的爆炸声和猛烈的枪声！不是他们这个方向的交火声，而是来自另一个方位！紧接着，是“影傀”队伍后方响起的惊呼和混乱的喊叫！
“后面！后面有敌人！”
“猎枪！是那个猎户！他又来了！”
“稳住！分一部分人过去！”
正准备发起最后冲锋的“影傀”队伍，阵脚瞬间被打乱！一部分人下意识地调转枪口，看向后方传来激烈交火和爆炸的方向。
陈默和山猫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对视一眼，同时暴起！
“冲出去！”陈默怒吼，端着刺刀，如同猛虎下山，冲向正面因混乱而出现空隙的敌人！山猫紧随其后，匕首寒光闪动！
猴子也强忍剧痛，从石头后探身，用手枪里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一个正要举枪瞄准陈默的敌人！
突如其来的内外夹击，让“影傀”的包围圈出现了致命的混乱和缺口！陈默和山猫悍勇无比，瞬间刺倒两人，冲破了正面防线，冲进了侧方的密林！猴子也连滚爬地，拖着伤腿，拼命朝着他们突围的方向挪动！
“追！别让他们跑了！” “影傀”军官气急败坏地大喊。
但后方猎枪的轰鸣和爆炸声依旧不断，显然那个神秘的猎户（赵永峰）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牵制了相当一部分兵力。剩下的敌人分出一部分追击陈默三人，另一部分试图稳住后方阵脚。
密林中，逃亡与追捕再次上演。陈默和山猫轮流搀扶背负着猴子，利用地形和雾气，拼命向东南方向逃窜。身后，零星的枪声和叫骂声紧追不舍。
而制造了这场混乱、成功为陈默小队撕开一道生路的赵永峰，在打完猎枪子弹，掷出最后一个爆炸筒后，早已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浓雾弥漫的山林深处，将一部分追兵引得晕头转向。
他并不知道自己救的是谁，只知道那是被“影傀”围捕的人，很可能是苏宛之他们的同伴。这就够了。
东南方向，石缝中的苏宛之，紧紧抱着昏迷的林皓，听着远处逐渐平息又再次响起的、方向不同的枪声和爆炸声，心中充满了祈祷和不安。赵大哥成功了吗？那些被围捕的人，逃出去了吗？
浓雾依旧笼罩着群山，掩盖了血腥，也掩盖了生机。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无疑搅动了整个棋局。西北的围捕被打乱，东南的佯动已然开始，原本看似铁板一块的“影傀”搜索网，出现了混乱和漏洞。
而真正的危机与机遇，或许就隐藏在这片混乱的迷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