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许构只觉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令他瞬间通体冰凉。
他一直觉得柴存西面佯攻的安排有些别扭,此刻被张延寿点破,方才壑然开朗。
原来他们这三千人,从始至终就是棋局上用来吸引对手、随时可以被弃掉的卒子。
胜利需要他们的“弱”来引诱敌人,而战败的责任,也需要他们的“弱”来承担。
一切的算计,都只为了更快、更省力地拿下这座城池。
在这些执棋者眼中,他们这些士卒的性命与感受,究竟算是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和憋屈涌上心头。
但或许,这就是兵争,容不下半点天真和温情。
“大郎慎言!”许构压下心中的翻腾,厉声制止了还想再说的张延寿。
有些话,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就是自取其祸。
葛从周倒是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张延寿,似乎对这个能一眼看穿大将战略布局的新兵颇感意外。
他脸上并无多少被冒犯的怒意,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认同:“慈不掌兵,换我处在柴将军的位置,我也会这么做。
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是为将者的本分,而三千人的大阵为千人击溃,更没什么说的。”
“仗打成这样,难道还可以想着邀功请赏吗?”
他的语气平淡得可怕。
“都回营休整吧,养足精神,兵贵神速,我估摸大军不日就又要移营攻钱塘。”
话至此处,葛从周不再多言,挥了挥手:“虽然此战打得难看,但你们二部斩俘过当,无论如何肯定是有一番说法的,安心等着便是。”
希望破灭。
许构进城找郎中的念头彻底成了泡影。
众人沉默地回到营帐,士气萎靡,死了三个人,就落得一缗多浮财,换谁谁心里都觉得不痛快。
姚兴看着哥哥越来越差的脸色,急得直掉眼泪,却又不敢大声哭出来。
军心更丧。
“人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张延寿将营帐门口那一堆血淋淋的死人衣裳抱进来扔在地上,对蜷缩在姚安身边的姚兴喝道:“你去烧些草木灰,将这些衣物仔仔细细的洗干净,打后头换着穿。”
姚兴闻听他话抬起头,怯生生地看向许构,眼神里带着哀求。
不知是担心姚安的伤势,不愿轻离,还是被张延寿给凶到了。
许构看到了他眼中的祈求,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最终还是硬起了心肠,移开了目光。
这是一个赤裸裸崇尚武力和价值的地方,姚安兄弟二人方才在战场之上毫无建树,若再连这点杂役都不承担,必将引起众人的不满和排斥。
他身为一火之长,可以怜悯,却不能因为他们是弱者就无底线地庇护,不然便是坏了规矩,寒了其他兄弟的心。
姚兴见许构没有说话,眼神黯淡下去,默默爬起来,抱起那堆散发着血腥味的衣物,跟跄着走向营中取水的地方。
看着姚兴瘦弱的背影,又看看气息微弱的姚安,许构知道,郎中的指望已经没了,他们必须自救。
他蹲到姚安身边,轻轻解开姚兴之前胡乱绑上的布条。
伤口暴露出来,皮肉外翻,边缘已经有些发白肿胀,隐隐有化脓的迹象。
许构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个一心只想回家种地的汉子,因为一条骼膊烂掉而送命?
一股不甘和执拗涌上他心头。
兽医也是医,硬着头皮上吧。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身边这些一脸茫然的汉子,声音异常坚定:“郎中是请不来了,药铺子也指望不上。”
“但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姚安兄弟就这么死了。
今天是他,明天也可能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要是我火里的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扔下不管。”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
“赵传、常弘遇你二人也受了伤,就不必动了,我去打清水。”
“张大”他看向张延寿:“你拿着那两缗钱,去辎重营讨点针线布头剪子,要有酒的话最好。”
“火长,你这是为难我啊。”张延寿闻听许构给他安排这个活计,脸顿时垮了下来,叫苦道。
“我和人家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卖我这个面子。”
“我相信你自有办法。”
许构目光平静的看着他,这个杀才连虞侯麾下记功书吏的笔墨都敢夺,又第一个撺掇着他进城,本性绝非纯良。
“既然火长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豁出去闹他一闹。”
张延寿眼珠一转,视线瞟向角落里抱着铁鞭的闵彦:“不过你若是能让冷面提着他那铁鞭跟我走一遭,我相信这些都不是难事。”
许构看着张延寿那挤眉弄眼的表情,又瞥了一眼沉默如山的闵彦,正欲开口,却见闵彦已经抱着他那根铁鞭,默默地站到了张延寿身后半步的位置。
众人皆是一奇,张延寿愣了片刻,随即大喜:“看来冷面只是面上冷,心肠到底还是热的。”
许构看着闵彦依旧毫无表情的侧脸,心中微动。
这家伙的行事逻辑,实在难以度量。
他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
待二人离去,他这边也不耽搁,取水,烧水,好等会儿煮包扎伤口用的葛麻布。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约莫两三刻后,帐外便传来张延寿兴高采烈的声音。
他怀里抱着一堆东西,不仅有预备给姚安治伤所需的针线、剪刀、葛布、浊酒,竟还有一面边缘有些磕碰的护心镜。
“哈哈哈,火长,东西齐了。”
张延寿得意洋洋地将东西放下,拿起那面护心镜比划一番:“瞧见没,这可是好东西,正好镶在我那领铁甲上。
火长你们是没看见,我往辎重营门口那么一站,嘿,那库官脸都白了,咱一开口,就忙不迭地把东西奉上,一个子儿都没敢提!”
他得意地拍着那面护心镜,唾沫横飞。
许构心知肚明,这定是闵彦战场上一鞭碎甲、无双割草的凶名已经传开,那库官也不傻,犯不上为这点微末东西触这个凶神的霉头。
随即他瞥了一眼沉默归位的闵彦,见对方毫无表示,便也懒得点破张延寿的自吹自擂。
“东西齐了就好。”
许构旋即打来清水反复清洗自己的双手,直到指甲缝里一丝泥垢都不见。
接着,他将张延寿讨来的麻线和准备用作绷带的干净葛布,一股脑放入沸腾的水中蒸煮。
蒸汽氤氲中,他的神情专注而凝重。
片刻后,他捞出煮过的布,晾在一边,又打开那坛浊酒,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许构心知这酒度数绝不会高到哪儿去,不过念在固有的印象上,他还是倒了一点擦拭了双手和针剪。
又将后两者放在火上烧红。
做完一系列的准备工作,许构又吩咐张延寿和赵传将姚安的双手双脚按住。
开始用煮过的布条蘸着清水,清理他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垢。
冰凉的触感和不可避免的疼痛让昏迷中的姚安呻吟起来,身体开始无意识地扭动。
随着清理的深入,伤口狰狞的全貌也首次展现出来,边缘泛白肿胀,一些细小的碎肉和组织粘连着,许构深知这正是感染和化脓的源头。
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拿起剪刀开始修剪那些坏死的碎肉。
“呃啊——”
剧烈的疼痛将姚安从昏迷中撕醒,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弓起。
“张大!”许构头也不抬的低喝一声。
早有准备的张延寿应声而动,一记精准的手刀砍在姚安颈侧。
惨叫声戛然而止,姚安再次瘫软,陷入昏厥。
清创完毕,许构用浊酒为他冲洗伤口。
接着,他穿好针线,开始像缝补衣裳一样,将针尖刺入姚安的皮肉,这种阻滞感让许构心头一阵发颤。
他的动作更称不上熟练,在费了好大的劲儿之后,不到两寸长的伤口才勉强缝合完毕。
当最后一个线结打好,再用煮过晾干的布条仔细包扎完后,许构后背已完全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几乎虚脱。
说实话,真不比上战场厮杀一场轻松多少。
张延寿看着姚安虽然昏厥但似乎平稳了些的呼吸,忍不住咋舌:“火长,俺张大服了,你这技艺,比我以前见过的那些游方郎中瞧着都厉害。
姚安兄弟他要是还挺不过来,那真就是他命该如此,阎王爷点名收他了。”
连性情朴实的赵传也一脸的深以为然,他看向许构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火长……你,你咋还会这个?”
许构没力气同他多说,挥手示意赵传和常弘遇也过来。
他同样给受了贯穿伤的赵传、清洗、消毒、包扎。
轮到常弘遇时,许构检查了他的胸腔,按压几下,他虽强忍着但还是痛呼出声。
“你这是不是胸椎骨折了就是内里伤了,我也没办法,只能静养,千万别再使大力气,一个月后应该就无大碍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的闵彦身上。
见他踏步至身前,闵彦抱着铁鞭的手臂微微一紧,一双死寂的眸子对上许构探寻的目光,里面是清淅的抗拒。
许构没有退缩,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眼神干净而坦诚。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个呼吸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闵彦竟缓缓地松开了铁鞭,默不作声地解开了身上的衣衫。
当衣袍褪下,露出他古铜色的上身时,整个营帐里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
刀疤、枪疤、箭伤……新旧伤痕层层叠叠,纵横交错。
在他身上,你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地方。
光是那种伤口愈合后大的狰狞凸起,就不下七八处。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的身体?
这分明是一具从地狱血池里挣扎爬出,无数伤痛拼凑起来的战争残骸。
许构彻底被惊住了,他想象过这人有故事,却没想到他身上的故事会是这么的触目惊心。
连一向话多跳脱的张延寿,此刻也张大了嘴巴,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气音:“闵兄,你那领铁甲等我镶好护心镜,就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