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厢连接处的金属壁传来恒定的低频震颤,与林三酒掌心残留的地下三十层脉动形成微妙共振。
林三酒闭上眼,黑色管道里那些珍珠光泽的样本输送路径在视网膜上烧灼出的残影具现——xy-001,活性维持中,每72小时一次采样。
第七环线换乘站的广播响起。
他踏上开往老城区的旧式磁浮线,车厢内廉价清洁剂的气味试图覆盖他身上带来的、来自地下的臭氧与福尔马林混合体。
窗外,玻璃幕墙的锐利反光逐渐软化,变成成旧楼宇剥落的斑驳墙面,霓虹灯也变的稀疏,换成了旧式海报和涂鸦。
棚改区边缘的风,裹着港口的咸湿和未完全格式化的粗糙,拂过这片已经被地图注销的遗忘地。
林三酒走出地铁口,左眼银雾自动调节感光。这里的照明参差不齐,阴影里有太多系统监控的盲区。拐进窄巷,脚步落在湿滑石板上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巷子尽头,一辆改装巴士静默在垃圾桶旁。
车身上“人格租赁公司”的彩绘裂纹在暮色里像某种衰老的静脉血管。车窗透出的光是旧式钨丝灯泡特有的暖黄,不均匀,有温度——城市标准照明之外,淘汰的光源设备。
林三酒在五米外止步。
透过车窗。
5分23秒的录像——默片,没有声音。
他伸出右手,食指悬停在画面中男人的脸颊前,极轻地、以毫米为单位的幅度虚抚着。这个动作可能已经重复了千百遍,每一次的角度都试图逼近某个早已失真的触感记忆。
然后他开口了,机械音在暖光包裹下竟有奇异的温柔:
“……这是‘我’吗?”
投影自动重放。
男人再次抱起女孩,风筝线再次绷紧。
林三酒推门。
铰链的吱呀声很克制。
投影仪的光熄了。
“你迟到了十七分钟。”机械音恢复平直,“第七环线信号故障,你改乘的旧式磁浮线在三个站点遭遇临时安检。。他核对身份时你的呼吸频率降低了百分之五。”零的脸闪过一层光膜。
林三酒踏进巴士。
干净,这里和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车内整洁得像标本陈列室:控制台上三枚指环按直径严格排列;床铺毯子折叠成长方体;水杯柄朝向正东。零对抗熵增的“仪式”——以绝对秩序锚定一个正在溃散的“本我”。
“我需要进入人格模板工厂。”林三酒说,声音还带着地下三十层的冷冽,“负二十八层,父爱温暖型测试区。”。
“该区域需三级权限。你的「访客许可证」已于今日16:17在地下三十层失效。”。虽然归因于‘管道共振谐波’,但你的访问记录已被标记为「需观察」”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我带你进去的风险系数。”。系统将强制加载‘合规监督模板’,未来的三十天我说的每句话都需要预审。”
林三酒向前一步,踏入钨丝灯泡暖光的范围。“你昨天接的私活,”零,情绪依然保持克制,“客户女儿于昨天下午四点零八分停止呼吸。”
“他死了。”
寂静,改装巴士保持沉默——‘他死了’。
只有旧式灯泡极其微弱的电流嘶声。
“系统在今日凌晨三点二十一分,完成了对原型张某记忆的最终清除。”。”
林三酒停顿,让这句话的重量完全沉降。
“而那份模板,此刻正在工厂里运行。系统在复制它,准备植入下一批‘优质债务人’芯片。我想去看一眼……在它彻底编译成商品之前,去看一眼那个无限接近完美的评分背后……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
时间不长,但他的内部系统已经进行了十七轮风险评估演算,调取了二十三个监控节点的实时数据,模拟了八种违规路径访问的后果。数据流在他面具表面折射出幽蓝的、快速变幻的光斑。
最后,所有界面熄灭。
他走到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一个陈旧的铁盒。打开时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里面不是工具,是一枚边缘磨损的银色指环。
闭上眼睛。
三秒。
当他再睁开时,声音变了——温和,略带沙哑,有种属于中年男性的、疲惫的清晰:
“垃圾通道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监控轮换有三分二十秒的盲区。”
改装巴士离开了穷街陋巷。
港口的风更冷了,裹着远处轮船汽笛悠长的余韵。零启动引擎,但车头转向与工厂相反的方向,驶入棚改区更深处的、连市政地图都未标注的巷网。这里即将被推平,据说有一个棚户区改造的试点项目将会覆盖这里。
“正门的监控密度是每平方米三个广角镜头加一个红外扫描。”他说话时,面具上的呼吸光点与仪表盘指示灯同步闪烁,“但系统在设计有机废料处理通道时,认为‘不会有人愿意走那里’。他们低估了人类对某些事情的执着。”
巴士最终停在一座半倒塌的物流仓库后侧。零推开一扇锈蚀到几乎与墙体融为一体的金属小门。
门后是向下延伸的混凝土斜坡。
气味涌出来……腐败的有机物、高浓度消毒水、还有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属于大量神经组织降解的独特气息。通道很窄,墙壁湿漉漉的,凝结的水珠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记忆载体的生物基质残渣、失败的克隆样本、情感模块剥离后的组织废料……”零打开手电,光束切开浓稠的黑暗,“都从这里运往地下七层的焚烧炉净化。监控只有入口和出口两个节点,中间这四百米,是系统眼中的‘无价值路径’。”
走下斜坡,脚步落在湿滑地面上的声音很轻。
林三酒跟上。
通道的坡度比看起来更陡。
手电筒的光束偶尔照亮角落堆积的黑色密封袋,有些破损了,露出里面半透明的、凝胶状的物质,正散发出病态的荧光。
空气越来越冷,越来越粘稠。
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出现一道气密门。
门开了。
暖黄色的光、薰衣草与甜橙的香薰、还有算法模拟的啜泣声,一起涌出来。
林三酒踏入门内。
他站在一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边缘。
墙壁是柔和的米黄色,壁灯发出精心校准过的温暖光线。前方二十米,是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
玻璃后,是“父亲模板”测试室。
而他身边,已经空了。
林三酒回头。
“我的权限只能到这里。”隔着最后一道缝隙,机械音传来,“后勤通道与测试区之间有生物隔离协议。我进不去。”
门彻底合拢。
林三酒独自站在温暖的、充满人工馨香的走廊里。他转过身,走向那面玻璃。
或者说,是加载“父亲模板”正坐在布艺沙发上。
他穿着浅灰色羊毛衫,面具在暖光下呈现出近乎真实的皮肤纹理。一个七八岁的全息小女孩靠在他怀里,算法生成的眼泪正打湿他的衣襟。
“不怕,爸爸在这里。”
林三酒缓缓靠近,直到能看清每一个细节。
但测试仍在继续。
面具下缘,一道湿痕正在形成。
不是冷凝水。
是某种更稠的、带着微光的液体,正缓慢地、固执地沿着仿生皮肤的弧度向下蔓延。。
全息小女孩抬起头,算法赋予她关切的表情:“爸爸,你流泪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悬停在面具下缘的湿痕前——就像在巴士里悬停在投影画面中男人的脸颊前一样。
然后,他轻轻地、几乎无声地说:
“可能是……灰尘。”
这不是模板里的任何一句台词,系统日志会将其标记为“异常语义输出”。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重新靠回他怀里。
……测试继续。
但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纯白的面具精确校准角度,将正前方锁定为单向玻璃,以及玻璃后那片阴影里站着的林三酒。
面具上没有孔隙,但林三酒感到一道凝注的视线,刺破镜面、漫过人造馨香的光晕、洞穿所有数据墙与底层协议的织网,毫无偏移地抵达他所在之处。
那目光里没有求助,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虚无的……
质询。
它在无声地叩问:你看见了吗?”的那个男人?
在这个温暖测试室里,所有正在被编译、定价、出售的“父爱”,其原料都来自类似的跪地哀求?
而“我”……
这个既非人亦非工具、在无数人格碎片中打捞某个早已湮灭之“自我”的存在。此刻,正在被一种无法编译、无法评分、没有任何算法可以命名的东西——肢解。
林三酒站在阴影里,没有移开视线。
他缓缓地、极轻地,点点头。
一个微不可察的动作,却像一次确认,一个契约,在系统监测之外达成的共谋。
它滴在虚拟女孩的头发上,漾开一圈微弱的、数据紊乱的光晕。。
测试……还在继续。
父亲还在安抚。
完美,温暖,可靠。
而真正的破碎,正在这完美的表象之下,完成了它寂静的、彻底的坍塌。
林三酒最后看了一眼玻璃后的场景,转身,走向走廊深处。
他不必再看下去了。
见证一次就够。
有些完整,一旦碎裂,就再也拼不回原来的形状。
就像地下三十层那些在管道里流动的记忆碎片。就像这个测试室里,那个正在流泪的、没有面孔的父亲。
走出人格模板工厂时,夜风如冰刀割面。
临港老城区,灯光是锈在黑暗里的几点昏黄。稀疏、顽固,点缀在黑色的幕布上
林三酒再也抑制不住异常。
忽然弓身,指节抵住肋骨下沿——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
“嗷——呜——!”
嘶哑得近乎断裂的嗥叫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暗影如泼墨般自他脚底炸开,一头黑豹撞破夜色,踉跄着扑向沙滩,利爪在潮湿的沙地上犁出四道断续的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