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宿舍里,祁同伟几乎是在电话铃响起的瞬间就抓起了听筒。听到陈海说陈岩石同意见面,他悬了一夜的心非但没有落下,反而跳得更快了。他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才穿上没几天、笔挺的中山装,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紧张感。
他没有耽搁,立刻出门,先是坐公交车来到省检察院家属院附近一个规模不小的农贸市场。他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却有些茫然。第一次正式登门拜访,该买点什么?太贵重了,显得刻意巴结,也超出了他的经济能力;太寒酸了,又怕被看轻。最终,他挑了一些品相很好的苹果、橙子,又买了一盒中档的奶粉,算是常见的探望长辈的礼品。提着这些在他看来已经算是“重礼”的东西,他步履沉重地走向那个他既渴望又畏惧的目的地——省检察院家属院,陈岩石的家。
陈海早已在楼下焦急地踱步等待,看到他来了,连忙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部分东西,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同伟哥,你来了!我爸他……脾气是臭了点,但既然答应见了,你好好说,别冲动!”
祁同伟感激地看了陈海一眼,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推开那扇普通的防盗门,客厅里的景象映入眼帘。陈岩石坐在那张看起来坐了多年的旧沙发上,腰板挺得笔直,手里拿着一份文档似看非看,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王馥珍则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温和却难掩担忧的笑容。
“叔叔,阿姨,您们好。”祁同伟连忙上前,将礼品放在墙角不显眼的地方,躬敬地弯腰问好。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
王馥珍连忙招呼:“同伟来了,快,快坐。小海,给同伟倒水。”
陈海应声去倒水。祁同伟小心翼翼地在那张硬木椅子上坐下,只坐了半边屁股,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
陈岩石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文档,抬起眼皮,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没有任何寒喧和铺垫,直接射向祁同伟,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
“祁同伟,我知道,你家是山里的。”
第一句话,就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祁同伟内心深处最敏感、最自卑的伤疤。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陈岩石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反应,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冷静而残酷地分析着:“也就是说,以你现在的状况,你没有能力给陈阳好的生活。”
他屈指算来,每说一句,都象在祁同伟心上扎下一根刺:“你现在刚进省政府,一个副科长,每月工资多少?刨开你自己在京州的花销,你还要寄一部分回老家,还能剩下多少?单位的福利分房,论资排辈,猴年马月能轮到你?现在外面开始有商品房了,就凭你的工资,不吃不喝,多少年能买得起一套象样的房子?让陈阳跟你一起挤宿舍?还是去租那种条件简陋的民房?”
祁同伟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样赤裸裸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陈岩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无法回避的困境。他的工资,在普通人看来或许不错,但在京州这座省城,尤其是在面对成家立业的须求时,确实捉襟见肘。他只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叔叔,我……我会努力工作的,我会争取尽快升职,我……”
“升职?”陈岩石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好,那我们不说眼前,说说将来。你知道我托人给陈阳介绍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吗?”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锁定在祁同伟脸上:“有京城某部委司长的儿子,年轻有为,自己也在部委工作;还有一位是退下去的老副部长的孙子,家学渊源,现在在央企,前途无量。这些人,有钱,有权,有势!”
他每说出一个身份,祁同伟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你跟人家比什么?”陈岩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比升职?人家背后站着的是父亲、是爷爷,还有盘根错节的一帮子叔伯关系网!他们起步的平台,可能就是你奋斗一辈子的终点!你祁同伟有什么?靠你那个在山村里的父母?还是靠你那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的‘领导看重’?”
“比家境?”陈岩石继续施加压力,“人家在京城,家里几套房子,出门有车,根本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陈阳嫁过去,就是享福!你呢?你除了那点死工资,还有什么?难道要让陈阳跟着你一起节衣缩食,计算着每一分钱过日子?”
祁同伟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
“好,这些我们先都不谈!”陈岩石话锋一转,指向了一个更隐晦、却同样残酷的层面,“我们谈谈家庭关系,谈谈观念!那些家庭,父母都是高级干部或者知识分子,通情达理,懂得尊重晚辈。而你们老家那种环境呢?”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我不是歧视农村,但我见过太多!很多地方,尤其是老一辈,还固守着老思想,认为女人就该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围着锅台转!难道你希望陈阳,一个在京城部委工作、有自己事业和追求的女孩,将来放弃一切,跟你回到那个山沟沟里去,替你照顾年迈的父母,整天面对那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吗?!”
“不会的!叔叔,我爸妈不是那样的人!”祁同伟象是被踩到了尾巴,猛地抬起头,激动地辩解,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他们很开明,他们一定会尊重陈阳的!”
“好!就算你父母开明,不通那些老理儿!”陈岩石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但随即目光更加锐利,“那么,前面那两条呢?升职,家境!你祁同伟,拿什么跟人家比?!”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给祁同伟巨大的压迫感:“你说你有潜力?你比他们更受领导器重?可能吗?祁同伟,醒醒吧!这个社会很现实!有些鸿沟,不是光靠你个人努力就能跨越的!你所谓的潜力,在别人与生俱来的资源面前,不堪一击!”
祁同伟被这一连串毫不留情的诘问打击得体无完肤,他张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在陈岩石这冰冷如铁的现实主义分析下,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渺小。他感觉自己就象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彻底倾复,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原本挺直的脊梁,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微微佝偻了下去。
一旁的陈海看得心急如焚,他眼看着祁同伟的眼神从最初的紧张期盼,到后来的激动辩解,再到现在的灰暗绝望,而自己的父亲却越说越起劲,言辞也越来越刻薄。他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声音带着不满和恳求:
“爸!您别说了!哪有您这样说话的?!同伟哥今天来是好好跟您谈的,您这……这简直是批斗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