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升,炽热的阳光洒满猩红的河滩。
各部军吏穿梭於尸骸之间,清点、录册,马蹄不时踏过凝固的血泊,溅起暗红碎屑。
至午时前后,大略战果已汇聚至李善道面前。
萧裕执册禀报:“陛下,此战共斩获唐军首级两千三百余;重伤者千余人,已悉数补刀;轻伤可行者约四五千,皆已拘押。俘虏精壮士卒总计一万四千余,若算上随军民夫、杂役,总计不下两万三千众。缴获完好战马九百余匹,伤残者另计。唐军渡河之时,辎重、粮秣、器械十之八九皆遗於此,缴获堆积如山。”
他稍顿了下,接着禀道,“我军伤亡,据各部初报,阵亡者二百八十四人,伤者四百余。阵亡多集中於单、李诸将军突破唐贼东线阻击阵地,及与唐贼骑战时。至於昨夜歼灭唐贼主力之战,除常达所部抵死顽抗,使我军折损数十人外,其余唐贼多一触即溃,我军几无伤亡。”
单雄信在旁闻言,抚掌大笑:“陛下!这哪是打仗,分明是赶羊入圈,宰杀罢了!”
周围诸将亦面露得色,欢声四起。
李善道微微颔首,目光却沉静。
他转过身,再次望了眼浊浪滚滚的黄河西岸。撤到对岸的唐军已经离去,依稀可见一些被他们丢弃的杂物。环顾四下,远近河滩上,成群结队的唐军俘虏,或数百,或千余,被绳索串连着,遍布滩除,触目尽是,在汉骑的呵斥驱赶下,垂头丧气地走向临时划出的拘押地。尽管押送他们的汉骑,人数都不多,或数十,乃至十余、四五,可这些唐兵俘虏落魄丧胆,毫无反抗之意,任由驱使。偶有抬头者,目光所及皆是遍野尸骸与森然刀锋,复又颓然低下。
李善道点了点头,收回视线,问萧裕道:“元德,船只找寻得如何?”
萧裕收起战果、己军伤亡簿册,脸上露出无奈,奏道:“启禀陛下,臣分遣骑兵,沿河上下各搜检数十里,却仅得小舢板一艘。据俘虏言说,窦轨死前,尝令李仲文等,将未能驶离岸边的船只尽数焚毁,以绝我追兵之路。”说着,指了下岸边河上被烧毁的船只残骸,有的船还没被烧净,焦黑的船板仍冒着缕缕青烟,残破的龙骨半浸在血色河水里。
“李世民呢?”李善道背着手,往岸边这十余艘船上看了眼,接着问道。
萧裕摇了摇头,答道:“臣令军吏在尸堆中细查了数遍,活俘里逐一辨认,皆未有见。拷问降将,皆言昨夜初时,尚见其在岸边,后来忽就不见踪迹。臣以为,他应是趁乱渡河西遁了。”
岗上一时静默。
李善道沉吟了下,说道:“不得李世民,此战终究不算完胜。”令道,“元德,你立即择精干斥候,坐小船到对岸去,追踪撤走唐军的去向,以及探查段德操有无领兵接应李世民。不管探到了多少情报,三天内回报。”
萧裕接令,恭谨地行了个礼,自退去办理。
单雄信昨天、昨夜、今天半天,大小数战之中,多是先锋之任,溃阵斩将,可谓战无片刻之歇,并且担负的都是最险之责,打的都是最激烈之战,这会儿却不仅不见疲色,反意气更豪,他也在李善道身边,偷瞧了下李善道神色,揣摩李善道心意,上前一步,说道:“陛下!此战歼伪唐精兵近两万,李仲文、窦轨、常达、丘师利等贼将非死即俘,伪唐已是元气大伤!纵使走了李世民,他即便肋生双翅,这番惨败之下,又能再掀起多大风浪?”他再度躬身请缨,“陛下令斥候探查西岸,是否欲乘胜追蹑?臣愿为先锋,必为陛下擒此漏网之鱼!”
李善道展颜一笑,拍了拍单雄信坚实的臂甲,说道:“兵法云:‘侵略如火’。此战既胜,自当乘胜追击,不可使敌喘息。雄信兄连战两日一夜,神力不衰,仍鼓勇求战,我心甚慰。然今若欲追击,先得备足舟楫。兄且稍歇。待筏排备齐,大军西渡之时,先锋印绶,非兄莫属。”
单雄信听得“先锋印绶,非兄莫属”八字,气血上涌,昂然道:“为陛下效死,臣不知疲!”
李善道呵呵一笑,随即就又下令。
等将俘虏聚集完毕后,便押去定胡县城外唐军留下的营中,诸部骑兵分作三班,轮替看守俘虏,另外两班休整。
……
傍晚时分,庞大而沉默的俘虏队伍在汉骑的看押下,蜿蜒抵达定胡城外。
不久前还是数万唐军驻扎的营地,此刻成了被俘虏的唐军将士的囚笼。
却定胡城中,李善道原先任命的县中官员,在唐军此前攻陷此城后,有的投降了唐军,有的逃走了。那些投降的官员,唯恐李善道追究罪责,在唐军西撤时,大多跟着逃离了城池,只多未能得渡河,或已死与昨夜战中,或成了俘虏,眼下尚未从俘虏中甄别出来;而昨夜刚刚取得大胜,先前逃走的那些官员自然也还没有归城。因此,城中目前处於无人管理的状态。
不过,昨夜那场大战声势浩大,早已惊动全城。
天还没亮,就有胆大之人悄悄摸到战场边缘窥探,故而汉军大获全胜的消息,城中已是得知。午后时,便有城中的士绅、父老牵着羊、抬着酒,前去岸边犒劳献礼。李善道当时接见了他们,并未责备他们汉来降汉,唐来降唐,唐走又降汉的反复,反而温言抚慰,表示理解他们的难处。这番话使得这些人涕泪俱下,感动不已。退下之后,彼此都说李善道真是仁德之主。
这些情形暂且也不必多提。
当下,待汉骑押着俘虏来到城外后,城中又有士绅、父老出城迎接。
李善道没再接见,只令萧裕转告他们:“告知城中百姓,不必惊慌,汉骑不会入城。缴获的唐军粮秣颇多,也不必城中献粮。令这些士绅、父老暂维持城中秩序,若有作乱,或趁火打劫者,依律严惩。”这些士绅、父老听后又是感激涕零,随后各自散去。这些且也无须多言。
当夜,汉军於城外唐军旧营休整。
夜半时候,东南方向来了一支冒着夜色急进的兵马。
斥候飞报,是徐世绩率步骑数千,连夜兼程赶到。
李善道已经歇息,披衣而起。
徐世绩风尘仆仆,甲胄未解,入到帐中,趋前拜倒,声音因急切而微哑,说道:“臣自陛下亲率轻骑追敌之后,心焦如焚,安置罢修化防务,便即刻赶来……”
话未说完,李善道已亲手将他扶起,将昨夜此战克胜的经过略述一遍。
徐世绩既总算担心放下,又感到李善道率骑到河边的及时,对李善道心服口服,拜倒口呼万岁不止,说道:“陛下神武,算无遗策!此战虽险,却终成大功,非陛下雄略不能至此!”赞佩罢了,少不了再做劝谏,“然陛下亲冒矢石,终非万全之道。臣仍斗胆,敢望陛下……”
“懋功之心,我知之。”李善道笑着打断了他,“既你已到,便有一要紧事交你。”
徐世绩只得止下劝谏,恭敬说道:“敢请陛下令旨。”
李善道背手,到帐门前,望了望外边夜色,令道:“明日始,着你部士卒,并征发城中民夫,沿河伐木,编造筏排。三日之内,需造足一次可渡五千人马之数。”
“陛下是欲速渡黄河,追歼残贼?只是臣窃以为,三日之后,西遁唐贼恐已远去矣。”
“溃兵难追,然延安郡可取。”李善道投目西方沉沉的夜色,说道,“段德操守延州,兵不过数千,士气已夺。我军当此之际,正宜乘此大胜之威,渡河西进,叩关中之北门!”
徐世绩恍然大悟,躬身领命。
便次日开始,徐世绩部的数千步卒,与征召的数千城中百姓,一起伐木、编筏。
李善道又遣军吏,分向南边修化、东边平夷、北边通往定胡的官道、河谷,给已到修化的南路军主力、刘黑闼等所率之东路主力、宋金刚、高曦等所率的北路主力传令,速向定胡集结。并去平夷的军吏,带去了窦轨、李仲文、常达、丘师利等的人头,以给城中尚在坚守的唐军看,若其降,令刘黑闼不可滥杀,兵马不可进城;若仍不降,就留一部看之,主力赶来定胡。
两天后,宋金刚、高曦等北路军大部先到,是高曦率领,宋金刚因伤重缓行在后。
这天下午,南路主力一部也从修化赶到。
第三天上午,刘黑闼等其东路主力也到,——却是平夷闻唐军主力被歼后,已献城降。
诸将聚汇,精兵云集,尽皆振奋,但同时也遗憾未能参与到歼灭唐军主力此战。也无须多言。
第三天这日傍晚,徐世绩禀报:木筏已备齐,共计四百余艘,足够一次性渡五千军马。
入夜,遣去对岸的斥候相继还回来报。
综合禀报,对岸目前的情形相当混乱。
得以渡河的唐军不足万人,已仓皇南向,奔长安而去。段德操曾有派兵接应过河的唐军,但在唐军未入延安城,径直南下后,已引兵缩回。现延安等城唐贼守军,皆惶惶不可终日。西岸的渡口处,虽有段德操派驻兵马接替把守,然兵力单薄,军无守心,这几个斥候到了对岸后,留在岸边的小船都没人去管,他们来回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李善道听罢禀报,追问说道:“可曾探得李世民踪迹?”
这几个斥候却都没有探到,只禀奏说道:“遥见唐军南遁的队列中确有李世民大纛,然李世民究竟是否在其间,小人等无人亲见。”
情报既明。
李善道当夜升帐聚将,决断下令:“明日寅时造饭,卯初发兵,渡黄河,取延安!”
……
翌日,天色未明,定胡城外已是人喧马嘶。
近两万汉军将士整队开拔,甲胄铿锵,步伐齐整,犹如一条苏醒的玄色巨蟒,进向黄河岸边。
城内百姓聚於城头上、城门外,目睹这军容鼎盛的一幕,敬畏赞叹之声不绝。
兵马开到黄河东岸时,天光已然大亮。
李善道在诸将簇拥下,登上一处河岸高坡。
放眼西望,浑浊的黄河水浩浩汤汤,对岸浅滩处,果然可见十几面唐军旗帜在风中无力耷拉,数百人影在简陋的工事后隐约晃动,显得孤单而惶惑。
“陛下,请下令!”刘黑闼、高曦、单雄信等将摩拳擦掌,齐声请战。
李善道微微颔首,抽出佩剑,遥指对岸:“渡河!”
令旗挥动,战鼓擂响。
渡河此任,交给了刘黑闼部的东路军。
王君廓、苏定方各领千余精选劲卒,率先登筏。粗陋的木筏满载甲士,在船夫奋力撑划下,离开东岸,如同一片片厚重的树叶,汇入湍急的洪流,朝着西岸那片薄弱的防线冲去。
李善道与岸上诸将凝目远眺。
但见筏群破浪而行,渐近西岸。
对岸唐军似欲放箭阻截,然而箭矢稀稀拉拉,毫无准头,更兼汉军筏上盾牌如墙,叮当格挡之声隐约可闻。未等木筏完全靠岸,许多汉军悍卒已举刀跳入齐腰深的水中,涉水猛冲!
西岸唐军本就微弱的抵抗瞬间崩溃。
旗帜被扔倒,工事被轻易跨越,守军掉头便向后方丘陵地带逃散,竟无一人回身死战。王、苏二部几乎兵不血刃,便占领了滩头,迅速巩固阵地,并向两岸展开警戒。
“好!”岸上诸将见状,欢呼雷动。
徐世绩抚须笑道:“唐贼肝胆已裂。陛下,以此破竹之势,延安全郡,已是囊中之物。此郡一下,我军便踏入关中北门,居高临下,长安已在陛下掌中如观纹,取之由心矣!”
李善道目注对岸已稳的阵地,面上并无特别喜色,只沉声下令:“全军依序,渡河!”
更加壮观的场景出现了。
数百木筏穿梭往返,一队队汉军兵马络绎登岸。
步卒、骑兵、辎重,……一面面汉军各色的旗帜,渐渐覆盖了对岸的滩涂,并向内陆延伸。
上午的阳光洒在黄河波涛之上,金光万点,映照着东岸列队待渡的后续诸部,也映照着已渡到西岸的虎贲雄师,波涛声、号令声、人马嘶鸣声,汇成壮歌,在这黄河两岸浩荡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