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巧不成书。
街角那家重庆老火锅店里，正是晚餐时分最热闹的时候。滚烫的红油在九宫格里咕嘟冒泡，辛辣的水蒸气混着牛油的香气，在暖黄的灯光下弥漫蒸腾。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嘈杂的谈笑声、碰杯声、服务员穿梭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市井交响。
卓老三和李秋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摆满了毛肚、黄喉、鸭肠、脑花，红白相间的肥牛卷在冰雾中若隐若现。李秋雨已经脱了外套，只穿一件米色羊绒衫，袖子挽到手肘，正夹起一片裹满蒜泥香油的毛肚送进嘴里，被辣得直抽气，却还是眼睛发亮地催促：“然后呢？你拿着那把改装过的g18，就一个人摸上去了？”
卓老三喝了口冰镇豆奶，点点头。他讲述的方式很平静，甚至有些过于简略，刻意略去了那些血肉横飞的细节和生死一线的战栗感，只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但即便如此，那些跨越时空的追杀、雪原上的暗战、水门桥的爆炸，依然让李秋雨听得屏住呼吸，手里的筷子都忘了动。
“所以，你这‘外挂’开得是真无赖。”李秋雨咽下毛肚，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眼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笑意，“随身带着军火库和医疗包，‘皮肤’带特效……这系统也太坑人了，合着就逮着你一个人往死里用？”
“差不多吧。”卓老三苦笑，夹了块煮得正嫩的鸭血，“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死活不同意换新电脑？”
他的话没说完，但李秋雨懂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你和那个‘系统’的连接点？怪不得。”她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调侃，“哎，你能刷把真枪出来吗？”
两人相视，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笑声里有些荒诞，也有些如释重负。分享秘密，尤其是如此不可思议的秘密，本身就意味着最深的信任。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李秋雨身后斜对面，隔着一道竹编屏风的位置，另一个卡座里，一个穿着黑色高领毛衫的年轻男人，正浑身僵硬地坐着。
他面前的鸳鸯锅早已煮沸，红汤白汤都在翻滚，可他一片肉都没下。他的双手放在桌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手指死死抠着牛仔裤的布料，指节绷得发白。他的牙齿紧紧咬合着，腮帮肌肉绷出清晰的线条，一双眼睛透过屏风的缝隙，死死钉在卓老三的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随后喷薄而出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怨毒恨意。
这个名字曾经在《三角洲行动》的游戏圈和直播平台也算小有名气。技术不错，形象包装也好，一度拥有十几万粉丝，月入颇丰。直到三个月前他那场直播，被一个叫“卓老三”的玩家用详尽的逐帧分析视频实锤开挂。铁证如山，无法辩驳。紧随其后就被俱乐部开除。
平台迅速永久封禁了他的直播间和所有关联账号。游戏官方发布公告，将其列入黑名单，并通知所有合作赛事单位。更绝的是，官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让他实名的身份信息也进入了某种“重点关注”名单——他尝试用身份信息注册新账号，都会被立刻检测并封禁。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所有收入来源，积蓄在赔偿违约金和日常开销中迅速见底。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作鸟兽散，谈了几个月的女友，在得知他“作弊”且前途尽毁后，留下一句“我看错你了”，便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再无音讯。
他从云端跌落泥潭，挣扎在失业、负债和社交性死亡的绝境里。而他将这一切苦难，都归咎于那个毁了他的“凶手”——卓老三。
这三个字，成了他梦魇里的诅咒，成了支撑他在无数个失眠夜里咀嚼仇恨的唯一燃料。
现在，这个“凶手”就坐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和那个看起来漂亮的女主播“下饭小雨”谈笑风生，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脸上甚至还带着那种……那种轻松的笑容？
凭什么？！
凭什么你毁了我的一切，还能若无其事地在这里享受生活？凭什么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全网叫骂，你却可以和女主播约会？！
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意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眼前都有些发黑。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身，抄起手边滚烫的火锅，或者抓起隔壁桌的空啤酒瓶，冲过去砸烂那张令他憎恶的脸！
就在他肌肉绷紧、即将付诸行动的刹那，耳朵里却断断续续飘来了李秋雨压低的、带着笑意的声音：
“……所以，你这挂开的真是无赖！”
“……这系统还挺坑人的……”
“……怪不得你死活不同意换新电脑……”
“……你带着系统参加比赛，简直是降维打击啊……”
越前小白龙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浇熄了冲动，却让另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尖锐的情绪破土而出。
系统？开挂？比赛？降维打击？
这几个关键词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从未设想过的方向。他原本认定卓老三是个靠“正义感”和“技术分析”博取名声的伪君子，可现在……他听到了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沸腾的血液缓缓回流，但心脏却跳得更快、更沉。他小心翼翼地，借着起身去调料台的机会，换到了更靠近卓老三那一桌、且背对他们的一个空位。坐下后，他迅速掏出手机，解锁，打开录音功能，将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放在桌边，麦克风的方向精准地对着斜后方。
他的呼吸屏住了，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朵上。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手心渗出冰凉的汗。
可是，接下来的对话，却让他皱紧了眉头。
两人的话题似乎转移了。他听到那个女声好奇地问着什么“上甘岭”、“坑道”、“朝国”，男声则用依然平静的语调回应着，提到了“米国坦克”、“狙击手”、“空战”…… 全然是些他完全联系不到一起的词汇。
不再提及“外挂”，不再提及“系统”，不再提及“比赛”。
越前小白龙的脸色阴沉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不甘心！那短短几句对话，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虽然短暂，却让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更惊人的真相轮廓。
他回想起当初自己被锤的过程。卓老三的视频分析逻辑严密到可怕，对游戏机制、弹道数据、人物动作帧的理解深入得令人发指。当时就有不少人惊叹，说这水平去打职业都绰绰有余。
现在，他明白了。
“他不是不开挂……他是开了另一种更高级、更隐蔽的‘外挂’！” 一个疯狂而又似乎能解释一切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尖啸着成形。
所谓的“系统”，是不是某种特制的硬件设备？藏在他的电脑机箱里？
而那个女的说什么“带着系统参加比赛是降维打击”…… 这分明是知情者的口吻！
越前小白龙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狂喜和更深刻恨意的颤栗。他感觉自己摸到了真相的边缘，一个足以将卓老三彻底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真相！
“卓老三……你举报我开挂，搞得我身败名裂。原来你自己才是最大的挂逼！你用的还是更卑鄙、更难以察觉的手段！” 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吼，一种扭曲的快感伴随着刺骨的寒意蔓延全身，“你能躲在暗处毁了我，我就要把你拖到阳光下，让所有人都看看你的真面目！让你也尝尝被全网唾弃、被封杀、失去一切的滋味！”
复仇的火焰，以一种更冰冷、更阴毒的方式，在他眼底重新燃起。
他慢慢冷静下来，不再试图去听那些无关的“战争故事”。他关闭了录音——那段关于“系统”的短暂对话虽然模糊，但结合上下文，或许已经足够有暗示性。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更直接的“证词”。
他开始慢慢吃自己桌上已经凉透的食物，眼睛的余光却如同最黏腻的蛛丝，牢牢黏在那一对浑然不觉的男女身上。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清晰：找到他们的住处，寻找机会——设法接触到那台可能藏着外挂的“电脑”？
他要剥开卓老三光鲜的伪装，把他最深最脏的秘密公之于众。
一个多小时后，卓老三和李秋雨结账起身，说笑着推开火锅店的玻璃门，走进了初冬夜晚带着寒意的街道。
越前小白龙迅速买单，远远地跟了上去。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借着路边的行人、车辆和店铺招牌作为掩护，目光如同附骨之疽，紧紧锁定前方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他们穿过两条热闹的商业街，拐进一个相对安静的、以居住为主的老街区。路灯不算太亮，树影婆娑。最终，两人走进了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六层居民楼，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逐层亮起，最终在三楼的一扇窗户后，透出了温暖的灯光。
越前小白龙站在街对面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抬起头，死死盯着那扇亮起的窗户。冰冷的夜风吹过他发热的脸颊，却吹不散他眼中那簇幽暗的火苗。
嘴角，缓缓地，扯出了一个僵硬而扭曲的弧度。
夜幕低垂，将他的身影完全吞没在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反射着远处窗户里漏出的微光，亮得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