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用磨整个基面。”吴硕伟解释道。
“我的想法是,先把安装基面用龙门刨床粗加工一遍,然后设计一种分段式的导轨压板。我们只需要保证每一块压板下面的那一小块接触面是平的就行,这个可以用研磨的方式实现。”
“最后,通过在压板和基面之间加减不同厚度的垫片,来校准整条导轨的直线度。这种方法,叫‘以调代磨’。”
这个词一出来,洪志伟的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分段压紧……垫片调整……这个思路太巧了!
——它完美避开了对大型高精度设备的依赖,把一个需要“工业大力士”才能解决的大难题,拆解成了无数个可以靠老师傅的手艺和耐心解决的小问题。
这…这简直就是为厂里目前的状况量身定做的方案。
“这…倒是个办法。”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算是认可了,但紧接着又问。
“那传动怎么办?齿轮箱可是内核。”
“原来的齿轮箱,整个放弃。”吴硕伟的语气很干脆。
“它太笨重,里面的合金齿轮我们自己也生产不了,没必要在那上面耗费精力。”
“我的方案是,换一套全新的动力系统。电机不变,但在电机和主轴之间,我们加装一个‘摆线针轮减速器’。”
“什么东西?”洪志伟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吴硕伟,“摆……摆线针轮?”
这个名词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作为一个在机械领域泡了半辈子的人,他敢说国内外主流的传动结构都了然于胸,但这个词,他连听都没听过。
“对。”吴硕伟伸出自己的手掌,用手指在上面比画着。
“它是一种行星传动原理的减速器,结构非常巧妙。传动比可以做得很大,体积却很小,零件也少。”
“最关键的是,它的内核零件对材料要求不高,用我们仓库里最常见的45号钢,经过调质处理就能满足强度要求,传动效率比传统的多级齿轮箱高得多。”
摆线针轮减速器,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黑科技”。
传统的减速器,想要获得大的减速比,就需要用多组大小齿轮啮合,一级一级地把速度降下来,这导致其体积庞大、结构复杂、噪音大且效率低下。
而摆线针轮减速器,利用了行星运动和针齿啮合的原理,仅用一个摆线轮和一个针齿壳,就能实现几十甚至上百的减速比,做到了“以一当十”,是传动技术领域的一场革命。
这种设计思想,对于缺乏精密加工能力和特种合金材料的国内工业环境来说,简直是天赐的福音。
洪志伟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吴硕伟,就象在看一个凭空出现的人。
“小吴……你说的这个……摆线针轮,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发干,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不是,国外已经有相关的理论研究了,只是还没有形成成熟的产品和应用。”吴硕伟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他总不能说是从脑子里的“系统”兑换出来的完整图纸。
“我就是平时爱看些国外的资料,觉得这个方案正好能解决我们的问题。”
洪志伟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心里象是被重锤敲了一下。
“以调代磨”的工艺思想,全新的“摆线针轮”传动结构……这些东西,别说是一个辅修机械的大学生,就是他这个搞了一辈子技术的老总工,都闻所未闻。
这哪里是什么“胆子大,敢想敢说”?这小子肚子里是真有硬货!而且每一样都正好打在当前困境的七寸上。
他那句“八成把握”,不是年轻人吹牛,甚至都说得保守了!
洪志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带着他维持了半辈子的老技术员的矜持和骄傲。
再看向吴硕伟时,他眼神里的探究和怀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技术人员之间对于更高明技术的敬佩。
“我……我真是老了。”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脑子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洪总工,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吴硕伟赶紧说道。
“改造机床只是我们被逼无奈的办法。将来厂里要发展,还得靠我们自己从零开始设计制造。到时候,哪个环节能行,哪个环节有隐患,还得靠您这样的老前辈给我们把关掌舵。”
这番话,不偏不倚正好说到了洪志伟的心坎里——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这身经验没了用武之地。
他重新抬起手拍了拍吴硕伟的骼膊,这次的动作里带着一股子发自内心的欣赏和期许。
“好小子,不光懂技术,还会说话。”洪志伟难得地笑了。
“走,去看看我们的‘阵地’!”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厂区最东边的角落。
一排低矮的红砖厂房出现在眼前,墙皮斑驳,墙角长满了青笞。
其中一间的双开木门上挂着一把脸盆大的牛头锁,门框和门缝里结满了厚厚的蜘蛛网。
一个后勤科的工人正拿着一把半米长的大铁钳,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剪那把锁。
“咔嚓”一声脆响,锁头应声而断。
工人拉开插销,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尘封已久的、混合着霉味、铁锈味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车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几束太阳光从积满污垢的天窗里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了看得见的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舞动。
车间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空荡荡的,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生了锈的角铁架子和叫不出名字的废弃零件。
“洪总工,吴工,就是这儿了。”后勤工人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地方是破了点,我们马上安排人来打扫,再把电线拉过来。”
“不用了。”吴硕伟摆了摆手迈步走进车间,皮鞋踩在积尘的地面上留下清淅的脚印。
“打扫的事,我们自己来。你只要帮我们把动力电和照明电接通,再拉一根水管过来就行。”
他转头看向洪志伟,眼睛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明亮,闪着一种兴奋的光。
“洪总工,您看这地方怎么样?”
洪志伟看着这空旷破败的车间,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番景象:几天后,这里灯火通明,焊花四溅,砂轮机发出刺耳的尖啸,一群人围着一台拆解开的机床挥汗如雨。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洪亮:“地方够大,够我们折腾了。”
吴硕伟笑了。
“那好。”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明天,咱们就正式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