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崔宏华要说的到底是什么事,但见他无比郑重的神色,再看杨玉兰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慌,就知此事非同小可,多半是崔家一桩不愿外扬的秘辛。
赫连戍德与崔宏华共事多年,见他一家因一个女儿闹到这个地步,心中不忍,并没当众追问真相。
先是先是劝散了围观的众人,随后将崔宏华和杨玉兰请进审讯室细谈。
赫连垒和温知念作为当事人也一同前往。
江砚州和江佩芝则先带着下午在安市买的东西,回了小院。
在此之前,崔宏华特意向众人说明,崔玉娟是他亲自赶出家属院的,因为她和她婆家住的是娘家的房子。
这一说,旁人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年头,哪有出嫁的闺女带着婆家人长住娘家房子的道理?
千百年来“重男轻女”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在大多数人看来,家业终究是要传给儿子的。
女儿既然出嫁了,那就是别人家的人,哪有再回头占着娘家房屋的道理?
到了审讯室,杨玉兰仍不死心,猛地扑上前拽住崔宏华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姐夫……你和大姐答应过我的,你不能……”
崔宏华眉头紧锁,不等她说完就对警卫员使了个眼色。
警卫员会意,立即上前捂住杨玉兰的嘴,半扶半架地将她往门外带。
杨玉兰拼命挣扎,双脚在地上拖沓,临到门口还回头死死瞪着崔宏华,那双发红的眼睛里满是愤怒与绝望。
待审讯室的门重新关上,崔宏华象是被抽空了力气般跌坐在椅子上。
不等众人发问,他就缓缓开口,讲起那桩隐瞒了二十来年的隐秘往事。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了。”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在场几人,最终落在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墙面上。
“崔玉娟……其实不是我和秋芬的亲生女儿。”
他语音微顿,声音沙哑,“她是我小姨妹……玉兰的亲生骨肉。”
温知念和赫连垒早有预料,情绪倒是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什么?”
赫连戍德却是惊得猛地站起身来,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杨玉兰才是玉娟亲妈,她不是丈夫早死,根本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吗?”
“别急,听我慢慢说。”
崔宏华苦笑着摆摆手,“其实玉兰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丈夫,她根本就没结过婚。当年生下玉娟时……她也不过还是个才满十七岁的小姑娘。”
说到这里,他神情愈发复杂,愧疚、懊恼和痛苦揉杂在一起,让他本就紧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满室寂静中,他的思绪渐飘远,“那一年……”
听完崔宏华的叙述,大家终于明白了他和杨秋芬为何会帮助杨玉兰,隐瞒崔玉娟的身世,并将她视如己出,当亲女儿抚养二十来年。
原来,崔玉娟竟是杨玉兰遭人侵犯后生下的孩子。
三十多年前,时局动荡。
杨秋芬和杨玉兰姐妹二人,跟着父母前往羊市投奔叔伯,顺道求学,双双考入当地女中。
不久,杨秋芬与崔宏华相识相知,喜结连理,随后添加革命组织,终日辗转奔波,难得在一处久留。
杨玉兰则继续留在学校读书。
在那里,她结识了一位姓姜的同窗。
后来战火蔓延至羊市,杨父杨母双双遇害,杨玉兰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又受姜同学之邀,暂住姜家避难。
谁知,竟在那里被姜同学的哥哥沾污侵犯。
战事平息后,崔宏华和杨秋芬重返故地查找杨玉兰。
那时崔玉娟已经三岁了,而姜家并不普通人家,跟崔宏华和杨秋芬坚定的革命思想,可以说是完全背道而驰。
杨秋芬宁愿自己养妹妹和外甥女,也不愿意跟那种人同流合污。
直接将杨玉兰母女二人带离了羊城。
杨玉兰那时候才刚满二十岁,在本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身边却带着一个几岁的孩子。
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像无形的刀子,她们母女往后该如何安身立命?
于是杨秋芬同崔宏华商量后,两人一同决定将崔玉娟养在他们名下,对外也一直说她是他们的女儿。
刚好在杨玉兰生崔玉娟的那段时间,他跟杨秋芬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只是没能保住,所以大家也没有怀疑过。
其实,革命胜利后,崔宏华曾私下寻过姜家,想着总要为玉兰讨个公道。
可那一家子早已举家迁往海外,音频全无。
有这样的身世,再加之一个有海外关系的生父,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莫说崔玉娟一生要遭人非议。
就连杨玉兰,也注定会因为这段不堪的过往而身份敏感,在日益严酷的阶级斗争中寸步难行。
所以崔宏华和杨秋芬一直严守着这个秘密,数十年间从不曾对外透露半个字。
这次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崔宏华也不会说出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相全然摊开时,赫连戍德和赫连垒、温知念三人怎么仍被这其中的曲折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审讯室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淅可闻。
良久,赫连戍德才象是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沉痛中带着责备,“宏华兄,你这……真是糊涂啊!”
崔宏华挤出一抹惨笑,“我晓得,我这事做得不合规矩,姑负了组织……可是——”
他语气暂缓,几乎是哀求地看向赫连戍德,“戍德老弟,所有处分我一力承担,绝无怨言。只求你……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别把这事捅出去。至少……得让她们有条活路。”
这事确实棘手。
尤其是这个风声鹤唳的敏感当口。
赫连戍德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手指用力揉着紧锁的眉心。
半晌,他脚步一顿,象是下定了决心,“这样吧,让杨玉兰认下抹黑军属的罪名,我把她一并送去农场。至于玉娟的身世——”
他目光扫过在场赫连垒和温知念,语气不容置疑,“今天没人听过这回事。”
说到底,这一切的祸根,都是那个姓姜的混帐造下的孽。杨玉兰何错之有?
崔玉娟更是无辜——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她们也是受害者,时代的尘埃落在她们肩上,却成了一座山。
这罪过,又怎么能怪到她们身上?
“戍德老弟,你这……”
崔宏华猛地站起身,神色动容,他万万没想到,赫连戍德竟会为他们崔家做到这个地步,“这要是连累了你,我……”
“宏华兄,不必再说了。”赫连戍德抬手截住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这件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你病还没好,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回医院。”
崔宏华半张着嘴,唇瓣微动,最终却只是沉沉叹息了一声。
他挺直佝偻的脊背,朝着赫连戍德,无比郑重地敬了个军礼。
这一礼,胜过千言万语。
对崔家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来之前,他还以为赫连戍德会借机立功,却不料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为免牵连到几个孩子,打算明天就去登报,与在外地的几个儿子断绝关系。
如今峰回路转,这份情,他铭记在心。
虽说小姨妹杨玉兰要被送去农场,但能跟亲生女儿玉娟在一起。
母女相依,相依为命,再艰难的日子,也总能挨过去。
待警卫员送走崔宏华后,赫连戍德这才注意到,赫连垒和温知念还坐在椅子上没动。
两人神色凝重,皆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缓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你们这是觉得我不该这样决断?”
话一出口,他脸色便不自觉地沉了下来,“我知道崔玉娟和杨玉兰做的事确实可恶,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眼里揉不得沙子,恨不得立时讨个绝对的公道,这我理解。”
他语气微沉,“但凡事都要记得留有馀地。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追究到底,你们崔伯伯、杨大娘……怕是难逃此劫,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等他叽里咕噜一顿说教结束后,赫连垒才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沉静地望过来,语气郑重,“首长,我有重要情况,必须向您汇报。”
“啊?”赫连戍德神情一怔,随即收敛了方才说教时的严肃,“你说。”
赫连垒也没卖关子,直接将白天在医院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
“在杨玉兰送来的汤里发现了可疑药物。且崔参谋长夫妇二人喝了后,都出现了明显的不适征状。”
他略一停顿,声音愈发沉凝,“我高度怀疑,是杨玉兰蓄意下毒,意图谋害他们二人。”
“什么?”
短短一天内,事情几度反转,赫连戍德只觉得一颗心忽起忽落,几乎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冲击。
他下意识按住胸口,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们……已经确定了?”
赫连垒语气平稳,“至少有六成的把握,剩下那四成,估计也已经在路上了。”
只要找到杨玉兰买药的证据,立马就能给她定罪。
“那刚才崔宏华在的时候,你怎么没……”
赫连戍德话到一半,想起崔宏华那副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模样,自己摇了摇头,“恩!这事你做得很好,要是当着你崔伯伯的面说出来,我看他怕是撑不住这个打击。”
护了几十年的妹子,竟然给自己下毒,这谁能受得了?
赫连垒笑了笑,没接这话。
他话锋一转,提起另一件事,“不过首长,关于崔参谋长方才那番说辞,我和念念都觉得……不能全信。”
赫连戍德眉头微紧,“哦?是察觉什么不对?”
赫连垒与温知念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掠过一丝了然。
最终,温知念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斟酌,“赫连首长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崔玉娟真是杨玉兰被迫生下的孩子,她怎么会对这个女儿如此上心?”
“甚至为了她不惜抹黑军区,不惜跟崔参谋长夫妇俩对着干。”
她站起身,眼眸微动,“自然,世界那么大,也不乏有这样的例子,许多女人在做了母亲后,无论这个孩子是不是她出于自愿生下的,总会生出几分母性,本能地想要护着。”
“可杨玉兰……”
温知念话音渐冷,眼底浮起一抹讥诮,“她那样的人,连同胞的亲姐姐都能下毒手,又怎么会对一个于她来说是耻辱的孩子倾注真心?即使那孩子是她亲生骨肉。”
经她这么一分析,赫连戍德的神色也郑重起来,“那以你们来看,她跟崔玉娟的生父难道是……”
话说到一半,他却蓦地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烦躁,“这也不对,即使她当年是自愿的,那男人既然已经抛下她们母女一走了之,这件往事就算是了结了,没必要把旧帐算到她们身上。”
赫连戍德这人,除了在张丽芳面前有些没有原则,在事业上也确实有几分功利心。
但平心而论,倒也算得上是个正直善良的磊落之人。
在他看来,父母的过错,就算是牵连到子女身上,也罪不至死。
如果杨玉兰当真跟那姓姜的曾有过一段,又被无情抛弃,那错处显然在男方。
是那人品行不端,感情骗子一个。
说到底,杨玉兰和崔玉娟还是受害者。
“不过……”
赫连戍德神情微凝,“这个女人竟然敢对崔宏华夫妇下毒,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罪不可恕,必须严惩,拿到证据,立即判决。”
温知念闻言轻哂,眼底掠过一丝幽光,“怕只怕……事情远不止如此简单。”
赫连戍德面露不解,“你接着说。”
“我们刚才一直在想,”赫连垒适时接话,“杨玉兰为什么偏要在今天晚上闹这一出?她这么急着想把崔玉娟从农场带出来,那样子就象……”
他倏然向前微倾,目光灼热,“就象是——她正准备去什么地方,等不及了似的。”
“她一个女人家能去哪里?”赫连戍德脱口反问。
话落,他自己却先怔住了,是啊!她一个女人家哪里都去不了,但要是有人接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