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榜眼之姿,才华横溢,本应前途无量。
所以他今日这封毫不留情的谏折,固然有年轻人血气方刚、为兄鸣不平的因素,但其背后折射出的,是一种态度,一种可能代表相当一部分清流士林的态度。
他能为了兄长如此激烈地抨击君上,甚至流露出不惜官位的决绝,那是不是意味着,在那些欣赏林淡才干、推崇林淡品行、或以林淡为楷模的官员、儒生心中,也会因为此事,而对朝廷、对他这个皇帝,产生失望、乃至……鄙弃?
林淡,不仅仅是商部侍郎。
他是本朝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是年少成名、屡立奇功、简在帝心的能臣干吏典范!
他的身上,承载着无数寒门士子“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理想,也代表着朝廷不拘一格、重用贤才的明君形象。
若这样一面旗帜,最终因帝王的猜忌而黯然倒下,心灰意冷地离去,所造成的震荡,绝不仅仅是一个衙门的瘫痪那么简单的事情。
人心向背的转变深不可测,贤才们是否还愿为这个朝廷、为他这位皇帝效力?
皇上的忧心忡忡是实打实的,如同阴云笼罩紫宸宫;而林府内的些许轻松与欣慰,同样真实不虚,如同穿透厚重云层洒下的几缕微光。
这微光,一则是源于林淡身体实实在在的好转迹象。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稍有不慎便会崩断,但能坐起,能清晰说话,能吞咽汤药米粥,这每一步都让悬了多日的心,稍稍往下落了一寸。
另一则,则是远在扬州的黛玉,送来了堪称“扭转乾坤”的家书。当林清与林涵将信中内容细细说与兄长听时,饶是林淡见惯风浪,也不由得怔忡了片刻。
他虽知道黛玉天资聪颖,心窍玲珑,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这些年来,他延请名师,又亲自点拨,固然是望她明理知事,开阔胸襟,却也深知她骨子里那份源自血脉的灵慧与敏锐。
原著中那个能在纷繁复杂的贾府中洞察人心、感怀时世的林黛玉,本就不是池中之物。、
只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
一个尚未及笄的孩子,此刻又身处远离政治漩涡的扬州,仅凭有限的讯息与对人心的揣摩,竟能设计出如此环环相扣、切中肯綮的应对之策。
从引导安乐公主对这件事定性,到指点公主三步走,每一步都精准地挠在了皇帝最在意、也最容易心软的痒处。
这已不是简单的聪慧,而是近乎天赋的政治洞察与手腕。
惊讶过后,便是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欣慰,如同滚烫的暖流,冲散了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沉郁与痛楚。
林淡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牵动了尚未痊愈的脏腑,立刻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直咳得面色潮红,青筋毕露。
一旁本也因黛玉之计而面露笑容的江挽澜,脸色瞬间变了,心疼地替他拍抚后背,语气半是责备半是哀求:“知道你心里高兴,曦儿有这般本事,我这个做舅母的也与有荣焉。可你再这般不顾惜身子,等曦儿从扬州回来,瞧见你这模样,不知该有多伤心难过!”
林淡好容易缓过气来,气息微弱却带着笑意,断断续续道:“报喜不报忧。这些不好的事就别告诉她了,等她回来时,我大约也养得差不多了,何必让她徒增担忧?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劳夫人担心了,是为夫该打。”
江挽澜作势轻轻打了林淡一巴掌,又盯着他吃了药,神色稍稳,知道他们兄弟三人必有要紧话要说,便体贴地带着侍女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室内重归安静,只余淡淡的药香弥漫。
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果然,江挽澜一走,林清便再按捺不住,他向前倾身,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林淡苍白却依旧沉静的脸庞,声音压得很低直指核心的问:“二哥,你递上那份辞呈,是当真要就此辞官,归隐故里吗?”
这个问题,瞬间打破了方才因黛玉来信而生的短暂暖意。、
林涵也屏住了呼吸,看向兄长。
林淡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靠回柔软的引枕上,眼帘微垂,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曾经执笔批阅无数公文、如今却瘦削苍白、连抬起都费力的手上。良久,他才抬起眼,望向弟弟们,那双因病而略显浑浊的眼底,却沉淀着历经风波后的清明与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
他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反问,声音轻得像叹息:“清弟,涵弟,你们觉得……经此一事,即便我留下,一切还能如旧吗?”
阳光缓缓移动,照亮了他半边脸颊,也将另外半边留在更深的阴影里。
“那么,二哥,”林清再次开口,“你想怎么做?”
林淡的目光从弟弟们脸上缓缓掠过,最后投向窗外那方被窗棂切割的天空。
“皇上的后悔,此刻应该是真的。”
林淡声音平稳,分析着那位九五之尊的心理,“看到商部乱象,看到安乐的自责……他会后悔。但这份后悔,眼下还掺杂着被现实所迫的烦躁、对自己判断失误的懊恼,以及对我不识抬举递上辞呈可能产生的一丝不悦。”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所以,那封辞呈他留中了。”林涵接口道,眼中闪过明悟,“他既不想放你走,又拉不下脸立刻驳回,更知道此刻强留无益。”
“没错。”林淡颔首,气息虽然微弱,思路却异常清晰,“既然他选择留中,那便意味着此事悬而未决,主动权至少在名义上,暂时回到了我的手里。他需要时间消化乱局,也需要时间更深刻地体会失去的可能意味着什么。而我……”
他收回目光,看向自己因病而显得异常单薄的身躯,语气陡然变得平淡,甚至带上一丝理所当然:“我伤及肺腑根本,元气大损,御医也说了,非百日之功不能见起色,若要恢复如常理事,悉心将养上半年,也是合情合理、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他微微挑眉,看向两个弟弟,那眼神里没有赌气的任性,只有一种洞悉规则后、充分利用规则的冷静与从容。
既然皇帝用留中来拖延,那他就用养病来回应。
——
我来了,宝宝们,不好意思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