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残魂在葫芦中微弱地闪铄着,象是风中残烛。
过了很久,那缕微光才终于稳定下来,传出一声似真似幻的叹息。
红云残魂在长眠了无尽岁月后终于苏醒过来。
“我我这是在哪?咳咳。”
镇元子浑身一颤,猛地扑到近前,声音都在发抖:“贤弟?!是……是你吗贤弟?你醒了?!”
红云残魂似是花了很大力气才凝聚出一小团模糊的虚影,隐约是其陨落前的模样。
他看见了镇元子,怔了半晌,忽然哽咽:
“兄长?
我我不是已经自爆,魂飞魄散了吗?
难道这是陨落前的幻梦?
大道慈悲,竟恩赐我红云在彻底消散前,还能于梦中再见兄长一面……吾,亦知足了。”
“不是梦!不是梦啊贤弟!”
镇元子这位堂堂地仙之祖,此刻竟象个孩子般红了眼框,泪水再也止不住,“你还活着!是上清圣人,还有王溟圣人救了你!
是他们把你从混沌中寻回,甚至动用法则、至宝温养你的残魂,你才能醒过来的!”
红云残魂愣住了,虚影微微波动,转向一旁的通天与王溟。
通天看着他,点了点头,眼中亦有感慨。
红云可是当年紫霄宫三千客之一,与他通天算是同时代的修士。
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了。
而那位陌生的白衣圣人,只是平静而立,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度。
“上清道友?”
“还有这位大能是?”
“兄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镇元子急忙将前因后果,用最简短的话快速说了一遍。
红云残魂安静地听着,波动却越来越剧烈。
等到镇元子说完,红云凝聚出一道魂影从葫芦中飞出,朝着通天与王溟的方向,行了三次大礼:
“红云残喘之躯,叩谢上清圣人、王溟圣人活命之恩!!!”
镇元子也紧跟着深深拜下:“多亏上清圣人、王溟圣人送回并救治红云贤弟,此情此恩,镇元子与万寿山一脉,永世铭记,日后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王溟朝通天教主点头示意。
通天这才伸手扶起镇元子,目光落在这对历经生死浩劫、跨越万古岁月后终于得以重逢的挚友身上……
不知怎的,他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重叠,一时的恍惚,化作潮水淹没了这位以杀伐果决、豪气干云着称的截教圣人。
红云与镇元子的挚情如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他记忆中最灼热也最疼痛的匣子。
恍惚间,他好象又回到了亿万年前。
彼时他们三清刚刚化形,懵懂又热切地闯入这凶险又满是机缘的洪荒。
那时龙、凤、麒麟三族称霸,争斗不休,他们三个没有靠山的小角色,只能在三族战斗的夹缝里挣扎求存。
记得有一次,他们误入麒麟族领地,被一群大罗金仙境界的麒麟围住。
逃无可逃,战不能胜。
是二兄元始拼命催动盘古幡才撕开包围圈的一道口子。
“三弟,带着大兄先走!”
二兄当时脸色惨白,却把他和大兄往前一推,自己转身直面追兵,“我来断后!”
那决绝、那将生机交托兄弟的身影,通天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他和大兄拼死找来援手杀回去时,只见二兄浑身是血,道躯几乎被打得崩碎,却仍死死撑着盘古幡,未曾后退一步
那时候,真苦啊。
朝不保夕,伤痕累累,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可那时候,也是真的亲啊。
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清原本是一家。
那是血脉相连、元神相连的至亲,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曾经是可以毫不尤豫地把后背交给对方,可以为彼此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为什么……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又是因为什么,这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紫霄宫三千客争座,道祖分下鸿蒙紫气开始?
是从他们各自领悟大道,创立人、阐、截三教开始?
还是成就天道圣人,尊享洪荒至高权柄开始?
通天的心,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
二兄变得越来越注重根脚出身、尊卑秩序,他口中的“披毛戴角之辈,湿生卵化之徒”从最初的客观描述,渐渐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排斥。
记忆中那个为护兄弟敢向始祖麒麟挥动盘古幡,愿为心中道义杀出一条血路的果敢兄长,与现在崐仑山上那位威严深重、言出法随的阐教圣人,身影渐渐重叠,却又似乎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大兄呢?越来越太上忘情,清静无为。
可那无为的帷幕后,算计与谋略却愈发深邃。
为了人教气运稳固,甚至能默许、旁观外界势力对截教的攻讦
通天怔怔地望着为侥幸存活归来的红云激动落泪、真情流露的镇元子,望着那虽然虚弱却充满希望的红云。
这幅挚友重逢、情谊如初的画面,象一面无比清淅的镜子,映照出的却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巨大的失落与孤独。
“不知何时,不知为何,吾等三清已渐行渐远了。”
通天教主不禁失落地喃喃自语。
他象是在问镇元子与红云,又象是在问自己,更是在问那冥冥中拨弄一切的天数。
一股极度酸楚、极度不甘的悲怆,狠狠冲撞着这位圣人的心扉。
这位以剑道称雄、性情刚烈的截教之主,竟也感到眼框阵阵发热,视线模糊。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仰起头,目光似乎要穿透五庄观的屋顶,穿透三十三重天,直刺向那高悬于一切之上,冷漠俯瞰着洪荒众生,无情推动着量劫循环的至高存在。
一滴清泪,终究未能锁住,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滑落。
一个压抑了无数元会的沉重诘问,在他胸腔中疯狂咆哮,几欲破喉而出:
难道……这至高无上的天道,当真就见不得一点纯粹的有情有义之心,长久存于这茫茫天地之间吗?!
难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温暖,注定要成为圣位之下,最先被舍弃、被冰冷的代价吗?!
“师尊”王溟将通天的追忆与挣扎尽收眼底,他心中轻轻一叹,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化为无言。
如这般牵涉到开天之初便纠缠在一起的亘古兄弟情谊,在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共同成长,却又在登临绝顶后,因道的分歧、因教义理念乃至天数算计而渐生隔阂、最终走向近乎对立的复杂心结,其中的百转千回、爱恨交织,绝非外人三言两语的宽慰所能化解。
何况
这洪荒世情大抵如此,有多少赤诚真情,生于微末患难,却终于显达分歧。
路,越走越宽,却也越走越孤单。
心,曾经贴得那般近,却在岁月的风霜与各自选择的道路上,不知不觉间隔开了千山万水。
昔日并肩之人,终究走向不同的命途,空留下回忆里的温暖与现实中的冰冷憾恨。
仙神如此,凡人亦如此。
或许,也正因见惯了这洪荒天地间的凉薄与易变,眼前镇元子与红云这番历经生死劫难、跨越无尽岁月仍不改初衷的兄弟挚情,才显得如此璀灿夺目,如此……弥足珍贵。
这,或许才是他愿意出手,成全这一段佳话最深层的缘由。
这纷扰洪荒,追名逐利者众,矢志不移者稀。
唯有一点真心,一点赤诚,值得他倾力守护。
“唉,希望师尊能自己走出来吧。”
静室之内,一时无人再言。
空气里,弥漫着重逢的喜悦,也流淌着岁月的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