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上下打量着行宫中央栩栩如生的哪咤神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直觉告诉他这绝非曾经的咤儿,而是一个正在利用百姓苦难与执念,必有所图的邪物!
“都给我让开!”
李靖沉声喝道,右手已按在剑柄上,“此乃妖邪作崇,今日本官为了陈塘关百姓定要毁了这祸害!”
“夫君万万不可!”
殷夫人猛地扑到神象前,张开双臂护住,泪眼婆娑,“这是我们咤儿复生的唯一希望!你若毁了它,就是要了咱们孩儿的命!”
“糊涂!”李靖又急又怒,怒视着神象,怒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这分明是有人在利用咤儿的名义作乱!夫人,你快醒醒吧!”
然而此话一出,不止是殷夫人,殿内的香客们也开始骚动起来。
众百姓见李靖是下定了念头要毁了这里,先是一阵沉默。
随后一个衣衫褴缕的老妪率先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她满脸皱纹,眼神却异常坚定。
“总兵大人,”老妪声音嘶哑,带着恳求,“老妇今年五十有八,丈夫和独子在前线牺牲,走了快二十年了。老妇活到今日,唯一念想,就是想能再见他们一面。”
她指着神象,往日里浑浊的眸子迸发出狂热的光芒,几乎哭着说道:“三太子显灵,说只要老妇诚心供奉八十一日,就能让我在梦中与他们相会。
大人,您说这是邪祟?可这是老妇这辈子最后的心愿啊!”
李靖心头一震,放下手中宝剑,赶忙上前扶住因激动快要摔倒的老妇人,同时放缓了语气:
“老人家,生死有别,这等逆天之事,恐怕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代价?”老妪凄然一笑,“老妇这条老命早就活够了。只要能再见他们一面,就算立刻死了又如何?总好过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总兵大人,就当老妇求您,不要拆掉这座行宫,好吗?”
“这……”李靖哑然,他扫过现场所有看向他的殷切且熟悉的目光,只觉得往日里学的那些道理,多年养成的理性都难以回答这一张张熟悉又渴求的面孔。
紧接着,一个粗壮的汉子拉着一个盲眼少年走上前来。
那少年约莫十岁,本该明亮的双眼却是空洞无神。
“李大人,”汉子声音哽咽,“俺家娃自小时候得了场大病后就看不见了。
三太子托梦承诺俺,只要俺虔诚上香半年,就能让娃重见光明。”
他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话语间尽是愧疚:“娃儿今年十岁了,从来没看过天的蓝、草的绿,是俺这个当爹的没用!”
汉子虎目含泪,攥着孩子的手更紧了些,“当初要是俺听了内人的话,多攒些钱,及时找郎中抓药,说不定孩子就能看见了。”
“如今莫说只是上香,哪怕只能让娃儿看见三天,三太子就是要俺的命,俺也心甘情愿!”
“爹,您别跟李总兵吵,娘说过李总兵是好人。孩儿的眼睛不治了,咱不治了。”
瞎眼少年内心很敏感,也很懂事。他轻拉父亲满是补丁的麻衣,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汉子闻言,彻底泣不成声,抱着少年放声大哭:“娃儿,放心。爹没有跟总兵吵,爹是恨自己没用,没本事,是爹对不起你,害你瞎了这么些年!”
李靖彻底呆住了,他扶着老妇人随后又看向汉子父子,只觉得有什么堵在喉咙里完全出不来。
很快,陆续有百姓站了出来。
“俺家闺女生不出娃子,被父家嫌弃多年,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眼看家里的积蓄都快花完了,多亏了三太子俺才能快些抱上孙子!”
“俺家田地往年收成都不好,今年拜了三太子,麦穗都比往年都要饱满!”
“没错!我们都是自愿的!”
越来越多的百姓站了出来,将神象团团护住。
他们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自己的愿望和得到的“神恩”,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希望的光芒。
李靖看着这一张张朴实而又执拗的面孔,只觉得一阵无力。
他理解他们的苦楚,理解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可是
“你们可曾想过,”李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这世上从没有白得的恩惠?今日它满足你们的小愿,来日恐怕要你们付出更大的代价!”
“那又如何?”老妪倔强地抬起头,“老妇烂命一条,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俺也一样!”盲眼少年的父亲拍着胸膛,“只要能治好娃的眼睛,什么代价俺都愿意付!”
李靖环视着这群被希望和执念蒙蔽了双眼的百姓,又看了看同样泪流满面的妻子,终于长叹一声。
他轻轻将老妇人扶到一旁的石阶上坐稳,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自己逝去多年的母亲。
随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镇守陈塘关数十年的总兵,双膝缓缓跪倒在地。
“是我李靖无能!”
这位向来坚毅的汉子声音哽咽,朝着满殿百姓深深叩首。
额头撞击青石板的声响,在喧闹的行宫中却格外清淅。
“前些日子,我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 话语在此处艰难地停顿,沉重的悲痛让他几乎无法继续,“如今,我李靖更无法为诸位排忧解难,不能体察民生之艰……”
他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目光逐一扫过刚才那些面孔:
“老妈妈思念至亲,何错之有?
这位兄弟想让孩子重见光明,何错之有?
诸位想求一个温饱安康,平安度日,又何错之有?”
他重重磕下第二个头,声音里是锥心的自责:
“错的是我李靖!是我这个总兵无能,让百姓需要倚仗虚无缥缈的神灵来实现心愿!
是我这个父母官失职,让我的百姓要将希望寄托于泥塑木雕!”
第三个头磕下,他的声音已然嘶哑:
“我李靖……愧对陈塘关的父老乡亲!愧对大家的信任!”
“总兵大人!您别这样!”
那抱着盲眼少年的汉子第一个忍不住,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泪流满面,“是俺们糊涂!是俺们让您为难了!您是好官,是俺们陈塘关这些年来最好的父母官啊!”
“是啊,李大人!” 先前那老妪也老泪纵横,“您快起来!这些年您为陈塘关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没有您,上次龙王发难,我们早就家破人亡了!”
“总兵大人,我们不是要跟您作对……” 另一个百姓也哽咽地喊道,“我们只是……只是太难了……”
一时间,殿内百姓纷纷动容,许多人都跟着跪了下来,哭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