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已是三月,北京城外的杨柳还不见绿意,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铅灰的纱布。
沈明心坐在文工团的练功房里,手里捏着一封刚拆开的信。信纸是普通的信纸,部队发的,蓝色的格线。字迹是肖春生的字迹,挺拔有力,但今天这封信,只有短短几行。
“明心,见信如晤。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你很好,值得更好的人。我配不上你。从今往后,不必再联系。祝你幸福。肖春生”
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沈明心却看不懂了。什么叫不合适?什么叫配不上?什么叫不必再联系?
她想起上个月收到的信,肖春生还在信里说,等今年夏天他就有探亲假了,到时候回北京,先去见她父母,然后去他家见父亲和姐姐。他说,姐姐已经在准备见面礼了,是块上好的料子,给她做戏服正好。他说,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知道他有对象了,也高兴,特意从箱底翻出当年母亲留下的一对玉镯,说等见了面给她。
那封信她还放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都拿出来看一遍,看他在信里一笔一划勾勒他们的未来。怎么一个月不到,就全变了?
“不可能。”沈明心喃喃自语,手指攥紧了信纸,纸边割得掌心发疼。
练功房外传来脚步声,刘娟推门进来:“明心,团长叫我们去开会,商量下个月去内蒙演出的……”
话没说完,她看到沈明心苍白的脸,愣住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明心抬起头,眼睛通红,但没哭。她把信递给刘娟,声音出奇地平静:“你看。”
刘娟接过信,快速扫了一遍,脸色大变:“这……这是什么意思?肖春生要跟你分手?”
“他说我们不合适。”沈明心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说他配不上我。”
“放屁!”刘娟气得骂了脏话,“他配不上你?他凭什么这么说?你们不是好好的吗?上个月不还说要结婚吗?”
沈明心摇摇头,站起来:“我不知道。我要去打电话。”
“打电话?打给谁?”
“叶国华。”沈明心说,“肖春生的战友。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文工团办公室的电话是公用的,平时打电话要排队。但今天沈明心等不了,她直接找到团长赵明德,红着眼圈说:“团长,我有急事,要打个长途电话。”
赵明德看她脸色不对,没多问,指了指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用这个打,快打快说,别占线太久。”
“谢谢团长。”沈明心拨通号码,是云南某部队的总机。她报了侦察连的番号,等了很久,那边才接通。
“喂,我找叶国华。”
“叶国华?他不在,出任务去了。”接电话的人说。
“那……那肖春生在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肖春生也不在。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他……朋友,北京的。”沈明心咬着唇,“我想问一下,肖春生他……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同志,部队有纪律,不能透露战士情况。”对方语气生硬,“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挂了。”
“等等!”沈明心急道,“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电话挂断了,嘟嘟的忙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心口。沈明心握着话筒,手在抖。
赵明德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小沈,怎么了?对象出事了?”
沈明心抬起头,眼泪终于掉下来:“团长,我找不到他了。他说要分手,说他配不上我。可是上个月他还说要回来结婚……团长,他一定是出事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
赵明德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接过话筒放好,又倒了杯热水给她:“别急,慢慢说。他是当兵的,有时候执行任务,不方便联系也是有的。”
“不是不方便联系,”沈明心摇头,泪如雨下,“是说分手。他说从今往后不必再联系。团长,这不是肖春生会说出来的话。他如果真不想跟我好了,会当面跟我说清楚,不会在信里这么敷衍。他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
赵明德沉默了。他带兵多年,也带过文工团,见过太多军人和军属的故事。他太明白,有时候,一封信,几句话,背后可能藏着难以言说的苦衷。
“小沈,”他沉声道,“如果真是出事了,你现在急也没用。这样,我给你批三天假,你回家缓缓。等情绪稳定了,再想办法打听。”
“团长,我想去云南。”沈明心说。
“胡闹!”赵明德皱眉,“云南是什么地方?现在边境在打仗,是你能去的吗?再说了,就算你去了,部队也不会让你见人。听我的,先回家,等消息。”
沈明心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团长严肃的脸,知道多说无益。她点点头,抹了把眼泪,转身离开办公室。
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邮局。她要给肖春生写信,写很长很长的信,问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她要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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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写好了,投进邮筒。但沈明心知道,这封信可能永远也到不了肖春生手里。从云南到北京的信要一周,但从北京到云南的信,现在这形势,可能要半个月,甚至更久。而且,如果他真的出事了,部队可能根本不会把信给他。
从邮局出来,天已经黑了。北京的春夜还很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沈明心走在空荡荡的街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想起第一次在冰场上见到肖春生,他扶住她,眼睛亮得像星星。想起他在电话里说“我想你了”,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真诚。想起在昆明翠湖公园,他把军功章和弹壳哨子给她,红着脸说“我想跟你结婚过日子”。
一幕幕,像老电影,在眼前回放。每一幕都那么清晰,那么真实,真实到让她怀疑今天收到的信是不是一场噩梦。
三天后,沈明心回文工团报到。她瘦了一圈,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但眼神很平静。刘娟和王秀英都不敢问她,只是默默地陪着她练功,排练,吃饭。
第四天,一封加急电报送到文工团,是云南来的。沈明心颤抖着手拆开,只有一行字:“明心,速回电话。叶国华。”
她的心猛地一沉。叶国华主动联系她,说明真的出事了。
她冲到团长办公室,赵明德正在看文件,见她进来,叹了口气,把电话推过来:“打吧,长话短说。”
沈明心拨通号码,这次很快就接通了。
“喂?”是叶国华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叶国华,是我,沈明心。”她握紧话筒,“肖春生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明心以为电话断了。
“叶国华,你说话!”她急道。
“嫂子……”叶国华的声音很哑,“春生他……他受伤了。”
沈明心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伤到哪里了?严重吗?”
“很严重。”叶国华的声音哽咽了,“今年三月,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们连队在前线执行侦察任务,遭遇伏击。为了救一个新兵,春生扑上去挡了手榴弹,弹片伤了脊柱……医生说,可能……可能站不起来了。”
站不起来了。
四个字,像四把锤子,狠狠砸在沈明心头上。她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扶住桌子才勉强站住。
“那他现在在哪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在北京,军区总医院。”叶国华说,“已经转回来半个月了。春生不让告诉你,他……他说他配不上你了,不想拖累你,就写了那封信。嫂子,你别怪他,他是为了你好……”
“病房号。”沈明心打断他。
“什么?”
“我问你,病房号是多少?”
“三号楼,302病房。但是嫂子,春生他……他现在情绪很不好,谁也不想见,你……”
“我知道了,谢谢你。”沈明心挂了电话。
赵明德看着她惨白的脸,问:“怎么样?”
“团长,”沈明心抬起头,眼神空洞,“我要请假,去医院。”
“去吧。”赵明德点头,“需要几天请几天。小沈,你要坚强。”
“我知道。”沈明心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走出文工团,沈明心没有直接去医院。她先回了趟家,换了身衣服——是肖春生说她穿着好看的那件白衬衫,蓝色工装裤。她又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了看,眼睛很红,脸色很白,但眼神是清明的。
她不能哭。至少,在肖春生面前,她不能哭。
军区总医院在城西,沈明心坐公交车过去,一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她只知道,肖春生受伤了,很重,可能站不起来了。他在医院,一个人在病房里,写好了分手信,等着她死心。
到了医院,问清了三号楼的位置,沈明心快步走过去。三号楼是骨科和康复科,很安静,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302病房在走廊尽头,门关着,门上有个小小的玻璃窗。
沈明心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往里看。病房里有两张床,靠窗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白色的被子,面朝窗户,背对着门。虽然只看得到背影,但沈明心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肖春生。
他瘦了,被子下的身体轮廓单薄得让人心疼。头发剃短了,露出青青的头皮。他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沈明心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门开的瞬间,肖春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护士,我说了不用换药。”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疲惫。
“不是护士。”沈明心说,声音很轻。
肖春生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当看到站在门口的沈明心时,他的眼睛瞪大了,随即闪过慌乱,痛苦,最后归于死寂。
“你来干什么?”他别过脸,声音冰冷,“信里不是说清楚了?我们结束了,你走吧。”
沈明心没说话,只是走进来,关上门。她走到床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的侧脸。他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嘴唇干裂,下巴上有青青的胡茬。
“疼吗?”她轻声问。
肖春生身体一僵,依旧不看她:“不疼。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叶国华都告诉我了。”沈明心说,“三月,前线,救人,受伤,脊柱受损,可能站不起来了。所以你要跟我分手,说你配不上我,是不是?”
“是。”肖春生咬牙道,“我废了,站不起来了,以后就是个累赘。你年轻,漂亮,有前程,找个好人嫁了,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肖春生,”沈明心叫他的名字,声音很平静,“我答应跟你处对象的时候,就知道你是军人。军人会受伤,会牺牲,我知道。但我还是答应了。因为我要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腿。你能站,我嫁你;你站不起来,我也嫁你。”
肖春生猛地转过头,眼睛红了:“沈明心!你别傻了!我站不起来了!以后要坐轮椅,要人照顾,连上厕所都要人帮忙!我凭什么拖累你?你还年轻,你还有大好前程,你别在我这儿犯傻!”
“犯傻?”沈明心看着他,眼泪终于掉下来,“肖春生,在你眼里,我对你的感情,就是犯傻吗?”
“就是犯傻!”肖春生吼道,声音嘶哑,“我配不上你!我给不了你幸福!我只会拖累你!你走!现在就走!永远别来了!”
“我不走。”沈明心擦掉眼泪,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在颤抖,她想握紧,他却想抽走。
“沈明心!”
“肖春生!”沈明心打断他,握紧他的手不放,“你听好了。我爱你,不是因为你腿好不好,不是因为你将来能走多远。我爱你,就是爱你这个人。你救人的时候勇敢,受伤的时候坚强,不想拖累我的时候,还傻得让人心疼。这样的肖春生,我爱定了。你站得起来,我陪你走;你站不起来,我推你走。这辈子,我跟你绑定了,你别想甩掉我。”
肖春生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倔强的脸,看着她握紧他不放的手。他的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咬着牙,不让它掉下来。
“沈明心,”他声音哽咽,“你别……别这样……”
“我就要这样。”沈明心说,眼泪又掉下来,但嘴角是笑着的,“肖春生,我告诉你,那封分手信,我烧了。你说的话,我不认。我们的关系,我说了算。你想甩掉我,除非我死了。否则,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缠定你了。”
肖春生终于忍不住,眼泪掉下来。他猛地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他的肩膀在抖,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来,像受伤的野兽。
沈明心也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春生,别怕,我在。我一直在。”
窗外,北京的春天终于来了。杨柳发了新芽,远远看去,是一片朦胧的绿意。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洒在相拥的两个人身上,暖洋洋的。
路还长,但有了彼此,就不怕难,不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