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仙台悬浮在三十三重天的最深处,这里是连星光都会被凝固的归寂地。
九千九百九十九级莹润无瑕的白玉台阶,自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延伸而至,每一级台阶上,皆肃立着按天界业力高低排列的仙官神将。
最靠近刑台的前三排,是三十六位天罡星君,他们今日不是观刑者,而是维系仪式运转的祭品。
空气里流动着粘稠的压抑感,没人交谈,所有仙人的目光都凝固在刑台上。
浑天仪直径九丈九尺,通体由不知名的暗金神铁铸就,表面浮刻着自开天辟地以来,所有被判定为违逆天道者的真名。三十六根手臂粗细的锁链从浑天仪底座探出,另一端连接着三十六根天罡业力柱。
斩仙台中央禁锢着一人。
衡天真君,齐岁。
他那玄色星官法袍破碎不堪,浸染着斑驳血污。因果缚仙锁穿透了琵琶骨,丝丝缕缕地抽取着他的一切。
功德,业力,还有作为“齐岁”这一概念的根本烙印。
他双眼之上覆盖着“蒙识绫”,一条看似柔软的白色丝带,牢牢封印了那双照见诸天不公、令无数仙神暗自忌惮的“照骨真言瞳”。
无论你是谁,无论曾有何等功绩,触犯天条,便当受天罚。
这便是天界宣扬的,不容置疑的公正。
即便周身要害被锁,体内仙元被抽取得近乎枯竭,齐岁依然站得笔直。蒙识绫下的面容平静得近乎诡异,冰冷的讥诮仿佛无声的嘲讽,刺在每一位观刑仙人心头,勾起他们潜藏的羞惭与愤恨。
监刑官獬豸天尊,身披玄黑色法袍,立于刑台东侧高处的法座上。他手中展开的《天条》副本自动翻到第九万七千六百四十三条,字字浮现金光:
“衡天真君齐岁,触犯天条,三罪并罚,当受极刑,形神俱灭,以正天威。”
“一罪,恃权妄为,私设‘善恶悬秤’于天界,妄测天道运行之公允,搅乱天机,其心可诛;”
“二罪,擅闯阴司重地,毁坏饿鬼道轮回锁链,私放累积业孽九亿万,致使三界阴阳失衡,罪孽滔天;”
“三罪,罔顾天机不可泄之铁律,私铸‘因果碑’立于凡间红尘,泄天地奥秘于蝼蚁众生,动摇天界根基,万死难赎其咎。”
曾经的功绩变为罪责,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功夫。
齐岁蒙着眼,却能“看”到那悬浮的罪状金字。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辩驳的意图。
该说的话,早在被押上斩仙台之前,就已经说尽了。对着一群心知肚明却选择装聋作哑,甚至推波助澜的同僚,此刻又能说什么呢?
这天界早已从根子里腐朽,恶臭难闻。所谓刑罚,不过是一场分食盛宴。
他的修为将被炼化成纯净的业力,供在场某些仙官提升道行。他的功绩将被篡改、粉饰,成为装点天界门面的又一笔光辉历史。而他这具历经劫难锤炼的仙君之躯,更会被拆解炼制,成为某些存在手中新的仙器法宝。
这就是光鲜表象之下天界的真相。
午时三刻整。
獬豸合上《天条》,将书卷抛向刑台。玉册离手在空中解体,化作九万七千六百四十三个金色符文,融入斩仙台的基座。
“启——刑——”
天地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斩仙台上,那具庞大的暗金色浑天仪以核心为轴,缓缓逆向旋转,三十六根锁链骤然绷紧,发出刺眼的光芒。
献祭开始了。
站在最前排的天魁星君,第一个感受到无可抗拒的剥离之力。
他低头,看见自己那由精纯仙元凝聚的右臂,正从指尖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为无数细微的光点。这些光点争先恐后地沿着连接他身体的锁链,流向刑台中央的浑天仪。
这个过程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冰冷的被剥离感。他不会因此死去,但会失去很多业力与修为。
天魁星君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齐岁对着他们这群奉命前来“劝阻”的星君,说过的那段话:
“你们视业力为修为资粮,长生仙药。可曾想过,它只是标记,是鱼钩上的饵?尔等奋力修行,斩断凡尘,位列仙班……到头来,成仙也是虚妄,终究不过是他人餐盘上的一道菜。”
当时他只觉此言大逆不道,荒诞不经,现在,他懂了。
可这又如何?他们不过是天界的一个小卒子,就算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这般的环境,如果不同流合污,那有罪的就是他了!
他也是为了自保啊……
业力逐渐抽离,天魁星君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仙体的本质。那是由无数细密符文编织的空壳,核心处有个小小的黑洞,正饥渴地等待新的填充物。
这样的孽物,也算是仙吗?
一道灰白色的光柱从浑天仪中心降下,将刑台核心处那挺直的身影彻底笼罩。
凡间,南赡部洲某座偏远山村。
村口那座被乡民口口相传,是衡天老爷显灵留下的第七十二座因果碑,表面毫无征兆地绽开数道裂痕。
正在碑前为病重儿子祈福的老农惊愕抬头,眼睁睁看着碑身上那八个他曾请教过识字先生却始终半懂不懂的大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如同被雨水冲刷的墨迹般,开始迅速模糊,随时会消失。
老农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地上砂石,拼命磕头,口中喃喃:“衡天老爷恕罪……衡天老爷恕罪啊……”
幽冥深处,饿鬼道那无边苦海之底。
齐岁当年为救亿万沉沦残魂,以照骨真言瞳强行勘破虚妄,一剑斩断的业力锁链,如今被天界复原了七七八八。
分散在各处仅凭一点本能挣扎求存的亿万残魂,灵魂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心悸,仿佛有什么支撑着他们最后一点存在意义的东西,正在被强行抹去。
仙界,四方各处。
曾因各种原因,受过齐岁恩惠和庇护的仙人,无论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都感到心口猛地一空,如同被无形之手掏走了一块。
仙界钟磬自鸣,云海凝固。
紫微仙帝面容冰寒,不见波澜,唯有搭在御座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下首的斗姆元君,雍容华贵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终是微微侧过脸,不忍再直视那斩仙台上的灰白光柱。
下方肃立的众仙官,绝大多数低垂着眼帘,目光盯着自己脚下祥云。他们急促的呼吸难以抑制,眼中的期待和庆幸若不是低着头,早就让人看了出来。
那个让他们寝食难安的人,那个能看穿他们见不得光的罪孽的存在,终于要死了!
不仅死了,他一身凝聚的庞大业力与修为,还将通过这斩仙台,转化为最纯净的资粮,滋养他们的仙基道果!这是何等美妙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