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抱着胳膊,直挺挺地杵在石室门边,既不当场告辞也不主动开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横竖所有的话都已经叫对面讲完了。他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就看看对面还想怎么表演。
“你出去吧。”屋主人说。
“就这么打发我走?”罗彬瀚怪声怪气地说,“你那张契书上可是——”
“出去自然就有了。”
“——说好了要给我帮忙。”罗彬瀚继续高声说自己的话,假装没听见任何人中途插嘴,“这就是你的帮忙?你到底还想不想要那十样东西?还是说你就是单纯想消遣我?”
他半真半假地发着火,也不管屋主人会有什么反应,顾自走到石台边抓起他的魔法弯刀;他之前本想着把它留在这儿更不容易丢失,现在看来最好还是自己随身揣着。在把最可靠的武器拿到手里后,他也没忘记确认一下他进来这里的第二目标——是的,那根该死的玉米还真就在那里,新鲜得连苞叶都还是翠绿的。
罗彬瀚本能地把它拿了起来,同时也扭开了脸,不愿让视线一直落在那儿,就仿佛这是一张他被人偷拍到的丑闻照片。他正要严厉声明自己可不会为了周雨那个王八蛋去种一辈子的玉米,站在空墙前的人终于慢悠悠地侧过半张脸,目光空蒙地向着他微笑。此时的罗彬瀚一手抓弯刀,一手握玉米,不得不在有限的道具烘托下竭力表现出傲然不屈的风骨。
“你再不去就迟了。”屋主人说。
十秒钟后罗彬瀚憋着满肚子怒气离开了山洞。他在心里发誓如果那东西还在耍他,他就一定要杀回来打烂周雨的头;与此同时他的脚步却毫不停歇,像刚爬出油锅的死鬼赶着去投一个绝世好胎——这不是说他真的完全相信那个东西,只是对特定的字眼有点轻微的应激反应。事到如今他可听不得别人再对他说“迟了”之类的屁话。
他走进轻雾缭绕的盆地。一切风景都如往昔,菲娜也还是在泉水边睡觉。这景象令罗彬瀚心头松了一些,但他还是立刻将弯刀放进衣袋里,好腾出手来捉起菲娜,连着它一起奔向隘谷。他不知道米菲是否想趁他不在时对那两只幼体鳞兽做点什么,不过他这次谈判的时间实在很短暂,他觉得就算是米菲也未必来得及实施寄生。而除此以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让他“再不去就迟了”。
穿越隘谷的途中,他认真地想了想自己的立场。对于那两只鳞兽和米菲,这两者孰轻孰重是压根用不着讨论的。即便之前他有点心理上的抵触,那也犯不着为此和米菲翻脸。如果等下他出去时逮着米菲正往那两只幼体的嘴巴里钻,他不应该为此大惊小怪又或者他应该假装自己很不满?这样一来应该更能给米菲提提醒,叫它别太容易得寸进尺。
他一边盘算着如何给隐隐有点不安分的黏液怪立规矩,一边从隘谷路的尽头钻进了外头昏暗的夜色中。尽管这地方给他的总体印象是阴冷的,可丘地的傍晚倒是比荒野中的更暖和一些。罗彬瀚在这阵相对温和的晚风中呆然而立,直勾勾地盯着近乎全黑的天空。菲娜从他手中挣扎下来,怡然自得地伸展了肢体,然后自顾自地散步觅食去了。
罗彬瀚还在继续看天,直到路弗撒着小碎步溜达过来。“哟,”它拖着懒散的腔调打招呼,“你出来了?跟里头那个谈得怎么样?我猜你们没说多少话吧?”
“你怎么知道?”
“你没在内庭留多久嘛。还以为你要好几天后才出来呢。”
这句话不像是空穴来风。罗彬瀚终于把视线从天空挪到了它腐烂的脸上。“在你看来,”他认真地问,“从我进去到出来总共花了多久?”
“有大半天了?”路弗说,“你进去的时候离天亮也没多久嘛。不过对你肯定就是一眨眼的事。”
罗彬瀚回头看了眼他出来的地方,那条幽深的隘谷路如巨兽之口般向他敞开。在那瞬间他脑中闪过了之前忽略的许多细节,他曾以为是这个地方本身的异常——确实也可以这么说,但异常的不是土地或植物,而是时间。
“你早就知道了。”他盯着魔犬说,“那家伙待着的地方时间流速要更慢这就是为什么你把那里叫做‘内庭’?”
路弗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这多明显,”它嘲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早就晓得呢!”
“内外庭的时间流速差距是多少?”
“咱怎么知道这个?你得去问里头的。”
罗彬瀚不打算去问那个住在最深处的家伙。他已经意识到了屋主人嘴里的“就要迟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旦他穿越隘谷进入盆地——也就是路弗口中所说的“内庭”——那么外部世界的时间流速对他而言将会快得可怕。刚才他进去的时间绝对不超过半小时,可在丘地这一头却过去了至少二十个小时!假设这种区域间的时间流速差是固定存在的,而非魔鬼的灵机一动,那就意味着他每次走入内庭,哪怕只是为了去取一样东西、说一句话,对于留在丘地上的观察者而言他都是消失了几十个小时。
他立刻去丘地外围寻找米菲。果不其然,它和那两头鳞兽已经不在他们当初分别的位置了。当罗彬瀚望着那片空空荡荡的灰烬地发呆时,触须又从地下伸了出来。
“你回来了。”米菲说,“比我预想得久。里头发生了什么?”
罗彬瀚摇了摇头,问它那两只鳞兽怎么不见了。米菲告诉他它们已经被安置在了丘地的另一侧,某个背离灰烬地而路弗又鲜少路过的区域。它本想等罗彬瀚回来再安置的,可他一直不出现,因此它只给它们找了点食物,然后用触须把它们驱赶去临时的安置地。如今它们仍然留在它划定的区域里,安全地处于它的监视之下。它们还是非常警惕它,不过并没有明显的逃走意图。
它没有提寄生的事,罗彬瀚现在也不想问。“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他对米菲说,“你现在能往里头移动吗?就是我们从山里出来的那个位置?”
米菲同意了帮他这个忙。它依然让罗彬瀚自己先过去,站在隘谷路前等它。罗彬瀚照办了。但这一次他并没看见触须直接从地里钻出来,而是通过一条塑旋藜丛间的小径爬到他的脚边。从这条小径蜿蜒曲折的路线看,他估计米菲的地下隧道网尚未深入到丘地的心腹地带。
“你就在这儿待着。”他对米菲叮嘱道,“等我一进去你就开始计数,速度跟我现在数的保持一致。”
他对着米菲从一数到十,确保他们两个不会因为计数速度而产生太大偏差。然后他又一次回到盆地。就如他所预料的,盆地内仍旧是那种朦朦胧胧、晨昏难辨的风光。他没有再往前走,只是站在入口前默默计数。当他数到十时立刻转身折返,一路奔过隘谷回到米菲面前。他急切地问:“你数到多少?”
米菲回答说:“一千零四十五。”
罗彬瀚又试了一次。这次他并没有走入盆地,只是站在漆黑的隘谷路中默数了十下。当他奔回到米菲面前时,米菲说:“唔,这次只有十二秒。”
“那么这段路本身是正常的。”罗彬瀚喃喃地说,“只有里头——只有内庭的区域才算数。”
“这是什么意思?”米菲问。
“你还没发现?这外面和里头的时间流速不一样。我想可能差了”
他停顿了一下,本能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可是一千零四十五比十,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小学算数题,就连他也不可能搞错。他只得硬着头皮说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差了大约一百倍。”
米菲安静地伏在地上。它没有特意生成明显的视觉器官,但罗彬瀚觉得它肯定也在用自己的办法观察他。
“你在想什么?”他问米菲,“你之前真的一点都没发现这个情况吗?”
米菲声称它并不知情。它是觉得这片区域有些奇怪,但它一直忙于在丘地外围拓展自己的地盘,还没有机会去研究隘谷内的秘密。它的本能令它不喜欢那个地方,在它发育得足够强韧以前,它是不打算再回到那儿去的。
“好吧,”罗彬瀚将信将疑地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想你手里拿的那个东西我在你家的餐桌上见过它。那是一颗玉米吗?”
罗彬瀚低下头,发现自己手上还抓着那颗玉米。他不禁喃喃地骂了一句脏话。
“你为什么拿着它?”米菲问。
罗彬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思绪混乱的脑袋中还在想那个把玉米作为告别礼物送到他手上的人——但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巧合,或者非要称之为命运也无妨,总之他不相信这是李理的未卜先知。要是她真的能提前预见他如今的处境,那她肯定会直接警告他的,而不是送给他一颗玉米。她向来是个靠得住的正经人,肯定没有什么等着看他笑话的意图,就连她偷偷拍的那些视频也完全是出于正当合理的需求但是如今她肯定把它们都删了吧?她留着那些视频还有什么用?她不能真的把一个死人的丑闻证据长期保留在数据库里啊!
他浑身僵硬地瞪着米菲。在那些触须就要顺着小径逃回地下以前,他终于说:“你在地下发现过水源吗?”
米菲停止了它的秘密逃亡行动。“只有少量积水,”它小心地说,“你需要水做什么?”
罗彬瀚感到自己正在酝酿的是个灾难性的设想。他身上闹的笑话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继续丢人现眼。可是与此同时他并没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目的才来的。难道他连这点牺牲都做不得吗?难道他只有胆子逞一时的血勇,去搞那种最没有意义和良心的破坏,去玩那些所谓机巧的博弈和斗争,却连一点埋头苦干的毅力都没有?如今他甚至还得到了魔鬼的襄助,那还有什么资格抱怨?因为他不必为这件事烧杀抢掠?因为他这个人做不了任何建设性、生产性的工作?不,现在是时候证明他自己了。
“我要种地。”他麻木地说,“种点玉米。”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坐在地上和米菲一起数这颗棒子上的玉米粒。他自己数了三遍,可每次得到的数字都有点微小的偏差,最终只得把这个活计交给米菲,而他则负责解释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我需要纤维。”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在外头什么都没有找到所以,至少这也是条路子,对吧?反正也没有什么坏处。”
米菲一边用它的触须数玉米粒,一边流畅自然地和他对话:“你确定这种植物的纤维能够用于纺织?”
罗彬瀚直白地告诉它这事儿非常悬。就算他们真的成功把这批种子全种了出来,那也大概率没法织出什么“玉米布”来。但至少他可以得到一些基础物资,比如篮筐、绳索或是软垫。至少他有希望得到一个容量大点的行李包吧?他又不能真的瞧见什么都往口袋里揣。至于床垫或睡袋之类的奢侈品他是连想都不敢想了。除了真正意义上流之不尽的鲜血,他现在拥有的物资连流落荒岛的鲁滨逊都不如。而如果他还想要再长时间地外出,那么除了空气,他还得解决食物和水的供给问题,在这方面没准玉米也能给他帮上忙。前提是,他真能把它们种出来。
在两个小时以前,他认为这么干是绝对划不来的。就算他只是个临时抱佛脚的冒牌农夫,也明白要把种子发育成完整的庄稼是一件多么费时费力的事。他必须一直关注田地里的变化,也许不需要每分每秒,但却必须是每日每夜。他得留意温度、墒情、肥力、虫害所有他想得到和想不到的问题。原始时代的农艺家们在自然条件理想时可以采取更宽松的办法,在播种完成后直接迁徙去别的地方采集和放牧,等数月后再回来看看收获;可他却无法这样做,因为他对这里的环境毫无了解,而种子的数量却非常有限。他承担不起任何一次天灾人祸带来的损失,那就意味着他要为培育这些种子而在田地周围困守数月乃至于数年,还不能保证一定会得到满意的结果在两个小时以前,这一切风险和成本都足以让他放弃对这些种子的缥缈寄望,把他有限的时间和意志力留给别的机会。
现在,情况自然不同了。在得到魔鬼允诺的帮助以后,这件事忽然变得值得一试,只是需要非常精细小心的规划。他必须极为谨慎地安排这些种子,尽可能不浪费任何一次实验机会。他必须巧妙运用他刚刚发现的时间机制:内庭一日,外界百天。这正好和玉米从发育到成熟的周期差不多。
“四百六十三。”米菲说,“我想这是正确的总数。”
罗彬瀚疲惫地叹了口气,这居然和他第一遍数出来的数字一样。“我们不能把它们全种下去。”他说,“所有的条件都得试一试。如果所有的种子都发不出来,我们就应该把最后的一点留下来。”
“你觉得发芽的可能性有多大?”米菲问。
罗彬瀚只能诚实地说他完全没有把握。当初他确实装模作样地种了两天地,那也不过是给将近成熟的庄稼们浇点水、除点虫,把它当成一种变相的园艺来平复心绪。可对于正儿八经的农业知识与技艺,他最多只是在别人的闲谈中略有耳闻,何况如今他们要面对的条件变量可远不止他拙劣的农业技能——往好的方面看,这倒是能让他不必把即将到来的失败太归责于自己,因为就算把一个农学专家请来也不见得能做得更好。在这件事的成败上,他的努力并不起决定性作用,土地与环境才是主宰了种子命运的关键。
他们又花了两个小时来讨论如何使用这四百六十二颗珍贵的种子。当第一阶段的计划被敲定后,米菲从底下运给他一块篮球大小的石头。罗彬瀚摸着那致密光滑的石面,不太满意地问:“只有这个?”
米菲告诉他这已是它能找到的最合适的石材,除此以外的要么体积太小,要么空隙过多,最多只能用来吸水保湿。如果他愿意多等,它可以尝试去更深的地层里寻找和开采,但那既需要时间也需要能量——它直白到近乎露骨地表示,那可不是随便吃几条毛毛虫就够用的。
“先这样吧。”罗彬瀚妥协地说。他没法给米菲更大的承诺,只得加工起那块形状还算合适的岩石。当他忙着干这件事时,米菲突然问:“你想怎么处理那两只鳞兽?”
“先放着?否则还能怎么办?”
“如果它们在这段时间长大了呢?”
罗彬瀚没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他已见识过成体鳞兽的身姿,觉得它们就算翻脸不认人也构不成什么威胁。米菲又提醒他如果它们长得太大了,那可能会对他们的育苗地造成破坏。这倒是个问题,于是罗彬瀚说:“你盯着它们。如果觉得它们长得太大了,或者有点管不住的架势,那就赶紧叫我一声。”
“你可能会不在场。”
“我会回来得很勤快的。”罗彬瀚说,“我想至少是每天一次吧——也可以说是每天一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