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之巅,东岳神府。
这里本该是统御万灵、执掌生死的威严之地,常年香火鼎盛,神光冲霄。
然而今日,这座恢弘的帝宫却显的格外冷清,甚至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索。
殿内没有伺奉的仙吏,只有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黄飞虎独自坐于帝座之上,手中捏着一只青铜酒爵,爵中盛满了琼浆。
这酒液琥珀晶莹,平日里是他最爱的佳酿,可如今入了喉,却只觉的苦涩异常,如吞黄连。
“四百年了……”
他低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通过神府的云窗,他的目光并未看向那云蒸霞蔚的天庭,而是投向了那无尽深邃的九幽之地。
那里,罡风呼啸,终年不绝。
在他的神目之中,依稀能看到一道身影,被锁在九幽风眼之中。
那身影衣衫褴缕,神躯之上布满了被罡风割裂的伤痕。
虽有神力护体不至消亡,但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蚀骨之痛,却比死还要难受。
那是他的儿子,黄天化。
四百年前,因冀州之变,被送进了这无间地狱。
“父亲……”
恍惚间,黄飞虎仿佛听到了风眼深处传来的哀嚎。
“咔嚓。”
手中的青铜酒爵,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捏变了形,琼浆洒落在玄色的帝袍上,晕开一片深沉的印记。
身为东岳大帝,执掌幽冥权柄,统御十八层地狱,看似位高权重,威震三界。
可讽刺的是,他却连稍稍减轻自己儿子刑罚都做不到。
“太岁……殷郊。”
黄飞虎念出这个名字时,牙关紧咬,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四百年前,他还能在凌霄殿上与殷郊分庭抗礼,甚至倚仗背景和自身资历,试图以势压人。
可这四百年来,世道变了。
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疯狗、只会逞匹夫之勇的亡国太子,如今已成了气候。
太岁府经略西土,将半个西牛贺洲纳入治下。
不仅没被佛门的反扑压垮,反而借着“宣抚司”的名头,把天庭的律法变成了那片土地上的铁律。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实打实的政绩,是泼天的功德。
更可恨的是,那个杀千刀的杨戬,真的坐稳了司法天神的位置。
一个掌管功过考评,一个手握执法天条。
这四百年来,天庭不知有多少尸位素餐的仙官被摘了乌纱,不知有多少背景深厚的正神被削了神籍。
如今的天庭,已不再是那个讲人情、论资历的天庭了。
“大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四道身影裹挟着神光,大步闯入殿内。
正是南岳衡山崇黑虎、西岳华山蒋雄、北岳恒山崔英、中岳嵩山闻聘。
五岳大帝,同气连枝,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哥,你还有心思喝酒?”
崇黑虎性子最急,红脸膛上满是怒气,一屁股坐在下首的石凳上,震的地面一颤。
“你可知道,那太岁府的巡查司,昨日又去了我的衡山神府!”
“那帮小崽子,拿着鸡毛当令箭,说什么要核查四百年来的香火帐目,还要盘点山川地脉的损耗!简直是欺人太甚!”
崇黑虎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石案上:“咱们兄弟在封神之战中流过血,在天庭立过功!如今却被一个小辈如此羞辱,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其馀三位大帝也是面色阴沉,显然日子都不好过。
蒋雄叹了口气,幽幽道:“咽不下去又能如何?如今陛下对那殷郊信任有加,那太岁府就是陛下手中的刀。”
“而且……”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黄飞虎,“听说阐教那边的几位,最近也闭门谢客,连太乙真人的金光洞都封了山。”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大哥,你说句话啊!”闻聘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黄飞虎。
黄飞虎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虎视天下的眼眸中,此刻布满了血丝和疲惫。
他将手中变形的酒爵随手丢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说什么?”
黄飞虎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透入骨髓的寒意。
“我们还能反了天庭不成?还是说我们要去太岁府,把殷郊杀了?”
四人一窒,面面相觑。
“杀殷郊?”黄飞虎自嘲的笑了笑,“四百年前,灵山脚下,世尊如来及西方教尚且拿他没办法,连孔宣都被他逼得退避三舍。”
“如今他大势已成,又有陛下撑腰,我们拿什么跟他斗?”
“那……那就这么忍着?”崇黑虎憋屈的问道,“任由他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
“忍?”
黄飞虎站起身,走到大殿边缘,俯瞰着那幽冥深处。
“若是忍能解决问题,我这四百年早就忍过来了。”
“他们要的,不是我们的低头,而是我们手中的权柄。”
“尤其是……这幽冥权柄。”
黄飞虎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痛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幽冥地府,那是三界轮回的枢钮,是除了天庭之外最大的权力中心。
阐教当年费尽心机,将他推上东岳大帝的位置,为的就是掌控这六道轮回,谋取阴德气运。
这不仅是天庭的眼中钉,更是那位志在“统御三界”的昊天上帝的肉中刺。
殷郊的“稽查”,不过是前奏。
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若是继续把持这幽冥权柄,我黄家,乃至我们在座的各位,迟早会成为下一个韦陀,下一个燃灯。”
黄飞虎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四位兄弟。
“你们还没看明白吗?”
“陛下这是在收权!”
“殷郊是刀,杨戬是网,我们……就是那案板上的鱼肉!”
“只要我们还占着这个位置,太岁府的功过簿上,就会越积越多,直到有一天……”
黄飞虎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有一天,数罪并罚,新帐旧帐一起算。
到时候,恐怕连现在的体面都保不住,甚至可能落得个根基不保、落魄收场的下场。
看看那还在九幽风眼受刑的黄天化,那就是前车之鉴!
“那……大哥的意思是?”崇黑虎的声音有些发颤,气势全无。
黄飞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四百年的不甘和屈辱通通吸进肺腑。
良久,他重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绝。
“断臂……求生。”
四个字,重如千钧。
大殿内一片哗然。
“大哥!这可是咱们兄弟拿命换来的基业啊!”
“给了别人,咱们以后在天庭还怎么立足?”
黄飞虎摆了摆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
“基业?命都没了,还要基业做什么?”
“天化还在下面受苦。”
提到儿子,黄飞虎的声音变的柔和了一瞬,随即又变的无比坚定。
“我已经想好了。”
“这幽冥的实权,我交。”
“不仅要交,还要交的彻底,交的漂亮,交给陛下一个大大的台阶。”
他走回帝座,端起那壶苦涩的琼浆,仰头痛饮。
酒液顺着他的胡须流下,打湿了衣襟。
“高处不胜寒啊……”
“退一步,或许还能海阔天空。”
“若是死抱着不放,等到追悔莫及的时候,想退……也退不了了。”
黄飞虎放下酒壶,目光投向了凌霄宝殿的方向。
那里,神光万丈,威压三界。
而在那光芒的阴影里,仿佛有一双幽沉的眸子,正冷冷的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决择。
“明日大朝会。”
黄飞虎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却也透着一股壮士断腕的果决。
“我会当众请辞,交出幽冥印信。”
“这三界的水……太深了,咱们兄弟,还是上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