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呜咽,却盖不住下方那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韦陀残破的身躯被镶崁进岩石地基深处,只剩下一颗布满血污的头颅露在外面。
数万冤魂化作的黑雾,正顺着七窍、毛孔,甚至是被撕裂的伤口,疯狂地向内钻涌。
佛门金身虽硬,但在业力的侵蚀下,也如同被蚁群啃噬的堤坝。
“呃……咯……”
韦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眼中的光彩正在迅速涣散。
哪怕杨任封了他的六识,强行吊着他一口气,但肉身与神魂的双重崩解,却是不可逆的。
若是再这么下去,不出半刻,这位西方教护法菩萨,就要彻底魂飞魄散,真灵抿灭。
死了,便是一了百了。
死了,便是解脱。
殷郊的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
“府君……”
杨任上前一步,低声道,“韦陀撑不住了。若是真灵散了,哪怕这满城怨气未消,也没了宣泄之处。”
按照天庭律法,或者说按照三界通行的规矩,杀人不过头点地。
神魂俱灭,已是极刑。
但殷郊显然不这么认为。
“欠债还钱,是有数的。但这利息,总得算清楚。”
殷郊缓缓起身,玄甲摩擦,发出铮鸣。
“既然是赎罪,哪有那么轻松的道理。”
殷郊抬起右手,掌心之中,一团朦胧的灰色光晕缓缓浮现。
那是“执年岁君”神职所赋予的,触碰时光长河的权柄。
“起。”
殷郊口中轻吐一字。
原本呼啸的阴风,翻涌的怨气,甚至连同那空气中飘荡的尘埃,都在这一瞬间凝滞。
一股玄奥晦涩的波动,以韦陀为中心,硬生生从冀州这片天地中切割了出来。
那里的光线变的扭曲,那里的色彩变的灰败。
一种古老、沧桑,却又带着森然秩序的气息,笼罩了这方寸之地。
仿佛一瞬万年,又仿佛刹那永恒。
太岁权柄,执掌流年。
“划地为牢。”
殷郊五指猛的一握。
轰隆隆——
虚空中仿佛传来了大河奔涌的轰鸣声。
时光长河在殷郊掌中倒流激荡。
赫见原本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游气的韦陀,残破的身躯突然剧烈颤斗起来。
那些钻入他体内的冤魂,被一股莫测的力量逼出体外。
碎裂的骨骼在咔咔作响中复位,撕裂的血肉在肉眼可见的愈合,干涸的鲜血重新变的殷红并流回血管。
不过短短三息。
原本已经被啃噬的不成人形的韦陀,竟然恢复如初。
除了面色惨白,气息萎靡之外,身上竟再无半点伤痕。
甚至连那破碎的金身,都在岁月之力的回溯下,勉强拼凑在了一起。
韦陀猛的睁开眼,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中满是劫后馀生的茫然。
活过来了?
难道殷郊终究还是忌惮圣人,不敢真下杀手?
然而,还没等他那口浊气吐尽,一道冰冷的声音狠狠砸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你似乎很庆幸?”
殷郊立于云端,漠然开口。
话音刚落。
那方圆百丈的岁月牢笼内,天色骤暗。
原本被逼退的数万冤魂,呆滞的眼中骤然亮起幽绿的鬼火。
再次疯狂的扑了上来。
阴气森森,幻化出刀山、油锅、铁树、铜柱……
十八地狱般的景象,是众生心中最深沉的恐惧,如今却成了它们手中的刑具。
“啊!!!”
刚刚才恢复知觉的韦陀,瞬间爆发出了比之前更加凄厉的惨叫。
那种从完整到破碎,从希望到绝望的落差,比单纯的疼痛更让人崩溃。
一个时辰。
韦陀再次变成了烂泥般的模样,甚至比之前更惨,连神魂都快被撕成了碎片。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以为终于可以解脱的时候。
时光再次倒流。
伤口愈合,骨骼复位,冤魂退散。
韦陀再次“活”了过来,完好无损的镶崁在石桩之中。
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看着头顶那灰蒙蒙的天空,看着四周那些虽然退去、却依旧虎视眈眈的鬼影。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思维。
“不……不要……”
韦陀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终于明白了殷郊要对他做什么。
这不是刑罚。
这是无间地狱。
“太岁!殷郊!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韦陀疯狂的挣扎著,却动弹不得分毫,只能绝望的嘶吼。
殷郊对此充耳不闻,只是对着身后的温良招了招手。
温良连忙捧出玉册,提笔悬腕。
殷郊的声音淡然,每一个字都让韦陀心如死灰。
“罪佛韦陀,身负血债,罪无可恕。”
“本君行太岁之权,于此立下岁月之牢。”
“自即日起,此地时空闭锁,不入三界,不进五行。”
“每日子时,万鬼噬身,历十八地狱之苦。”
“每日丑时,岁月回溯,复其肉身,补其神魂,以待来日。”
“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随着殷郊的宣判,一道道金色的神文在虚空中凝结,随后重重的烙印在那座黑石庙宇之上。
这是一种规则。
一种连大罗金仙来了,不破太岁神职,也无法更改的铁律。
韦陀听着这判词,双眼一番,几乎是直接吓的昏死过去。
但下一刻,岁月之力流转,他又被强行唤醒,继续面对这无尽的绝望。
殷郊却已经转过身,不再去看那血腥的一幕。
而是大手一挥,一块高达三丈的青石碑轰然落地,立于庙门左侧。
碑面光滑如镜,此时却有石屑纷飞。
殷郊伸出手指,以指代笔,神力吞吐,在碑上刻下两行大字。
笔锋如刀,透着一股斩尽杀绝的凛冽。
“何时大河水清,沧海无波。”
“何时四海升平,再无冤屈。”
“此獠方可脱离苦海,入灭轮回。”
字字如锋,入石三分。
大河水清?
沧海无波?
还要四海升平,再无冤屈?
这怎么可能。
这分明就是要这韦陀,永生永世,再无安宁!
“府君……”
杨任咽了口唾沫,看向殷郊的眼中除了敬畏,更多了一丝狂热。
这样的的手段!
才是执掌人间祸福的太岁神!
“传令下去。”
殷郊转过身,不再看那座充斥着惨叫与绝望的黑石庙宇。
“以此庙为界。”
“凡我太岁府所属,过此地者,需自省己身,以示警戒。”
“亦告知那土地城隍,若有百姓以此獠之苦为乐,前来唾骂、投石者,不得阻拦。”
“是!”
众将齐声应诺,声震四野。
殷郊抬头,望向西方。
那里,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际。
隐约间,似乎能看到那灵山之上,佛光黯淡,一片愁云惨淡。
“走吧。”
殷郊登上车驾,玄甲上的幽光在夕阳下显的格外深沉。
大军开拔。
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黑石庙宇,在冀州的荒野上矗立。
每当夜半子时,那凄厉的哀嚎声传出百里,便是最好的清醒剂,提醒着每一个路过的神佛。
举头三尺,不止有神佛。
还有太岁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