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平县被一场酣畅的大雪捂了个严实。
孙氏在灶房引火,炊烟混着她呵出的白气,缠绵着升腾起来,又被清冽的空气扯得丝丝缕缕。
安安第一个蹿出屋,棉袄带子还斜挎在肩上,就仰起冻得微红的小脸,“哇”地惊叹:“好白好白的雪呀!象……像外婆刚弹好的棉花!”
军军紧跟着探出身子,学哥哥的样子仰头望天,小脑袋瓜里忽然灵光一闪,扭头脆生生道:“舅舅教过……‘大雪压青松’!”
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晨雪里格外清亮。
正握着扫帚清理院子的杨冬梅“扑哧”笑了,眼角弯弯:“军军记性可真好,舅舅教的诗一句没忘。”
孙氏从灶房窗口探出半张脸,笑骂里透着疼:“这俩小皮猴,眼里心里就装着他们舅舅了!”
杨平安随后踱出屋,闻言唇角不自觉扬起。看着两个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和亮晶晶的眼睛,他心里熨帖——常年用灵泉水细细调养,两个孩子不止身体结实,那股机灵劲儿也日渐显出来了。
安安忽然伸出小手去接簌簌飘落的雪花,一片晶莹恰好落在掌心,他瞪圆了眼睛:“凉的!可是真象白糖呀……”
“不能吃,”军军立刻转过小脸,表情认真得象个小夫子,“舅舅说过,雪看着白,其实脏。”
孙氏在屋里笑出声:“馋猫投胎!看见白的就以为是糖!”
拄着扫帚站在檐下的杨大河也摇了摇头,眼底却漾着笑意:“小孩子嘛,眼里啥都能吃,正常。”
早饭时,一家人围坐在暖烘烘的堂屋桌边,喝着熬出米油的小米粥。两个孩子一边小口小口地啜着粥,一边小脑袋转个不停,问题一个接一个。
“舅舅,”安安含着勺子,含糊不清地问,“雪为什么是白的呀?白糖也是白的,它们一样吗?”
军军也抬起脸,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杨平安,等一个答案。
杨平安放下筷子,耐心道:“雪花呀,其实是很多很多特别小的小冰晶抱在一起。光一照上去,在这些小冰晶里跑来跑去,就是白的了。白糖呢,是甜的,可不是冰做的。”
两个孩子听得半懂不懂,却都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仿佛接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学问。孙氏和杨大河交换了一个眼神,尽是欣慰——孩子爱问,是好事。
饭后没多久,胡同里就传来一阵欢腾的喧闹。
几个半大孩子拖着各式各样的“雪橇”——有破木板钉的,有旧藤椅拆的,热热闹闹聚在一起。领头的铁蛋嗓门洪亮,正挥手划定赛道:“从这儿到胡同口老槐树!谁先到谁是大王!”
安安扒着院门缝,看得眼睛发亮,回头就拽杨平安的衣角:“舅舅舅舅,我们也想玩儿!”
军军虽没说话,但紧紧挨着哥哥,小脸上写满了渴望。
杨平安给两个孩子裹成两只圆滚滚的小棉球,又仔细检查了他们那只小木板雪橇的绑绳。“还记得舅舅怎么教的吗?”他蹲下身,平视着两双亮晶晶的眼睛。
“记得!”异口同声。
“坐稳,小腰板挺直些,身体悄悄往前探一点。想拐弯了,脚丫子轻轻点一下雪地,象这样——”他做了个细微的侧蹬动作。
“恩!”两个孩子用力点头。
比赛开始。七八个孩子大呼小叫地冲下缓坡。多数孩子只顾兴奋,雪橇左摇右晃,惊叫与笑声乱成一团。
安安和军军却绷着小脸,抿着嘴,努力回忆舅舅教的要领——身体微微前倾,小手紧紧抓着木板边缘,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
快到胡同口时,前面一个孩子的破椅子雪橇突然打横。安安眼尖,立刻喊:“军军,右边!”
军军几乎同时用小脚向右一点,两个孩子的雪橇灵巧地划了个小弧,一前一后,稳稳冲过了终点那棵老槐树。
铁蛋第三个冲过来,撑着膝盖直喘气:“你俩……你俩滑得可真稳当!跟小耗子似的,哧溜就过去了!”
安安有点小得意,挺了挺胸膛:“是舅舅教得好!”
军军也用力点头,小脸冻得象红苹果,眼睛却亮得灼人。
孩子们呼啦一下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滑的。
安安便把自己记住的要领,用稚气的语言比划着名说给大家听,军军则在旁边默默地示范几个关键动作。虽然讲得颠三倒四,孩子们却听得津津有味。
杨平安在不远处的屋檐下静静看着。
孩子们不仅学了,用了,还能试着教给别人,这份成长,比什么都让他欣慰。
午后,孙氏好不容易把玩疯了的两个孩子按在炕上睡午觉。
等他们呼吸渐渐均匀绵长,杨平安才得空在堂屋坐下,处理厂里带回的一叠图纸。
技术科交来一批改良农具的设计任务,科长知道他心细手稳,特意请他帮忙绘制正图。
炭盆里的火红彤彤的,屋子里暖意熏人。铅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
这一画,就忘了时辰。等他觉得脖颈有些发僵,抬起头揉捏时,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染上了淡淡的墨蓝。
正要起身活动一下,堂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两颗小脑袋一上一下地探了进来,头发睡得乱蓬蓬的。
“舅舅……”安安压着嗓子,气声叫他。
军军紧跟在后,两人手里都小心翼翼端着东西——安安捧的是个搪瓷茶缸,军军端的则是个小碗,碗沿湿漉漉的,显然是路上洒了一点。
“给舅舅喝水,”安安把沉甸甸的茶缸放到桌角,小声说,“外婆说,画画久了,口干。”
军军也踮起脚,把小碗推过来,里面是几颗洗好的红枣:“吃。甜。”
杨平安心尖儿一软,忙伸手接过:“谢谢安安,谢谢军军。怎么自己端?没烫着吧?”
“洒了一点点,”军军有点不好意思,手指比划着名,“我走得太小心了,反而晃了。”
安安已经绕到他身后,小手握成空心拳,在他背上轻轻捶打:“舅舅累了,捶捶。”
军军见状,也学样凑过来,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
孩子力气小,捶起来跟羽毛挠痒差不多,可那份笨拙又认真的心意,却沉甸甸地落在心上。
杨平安任由两只“小棉袄”在身后忙活,过了一会儿,才转身将两个孩子一起搂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他们柔软的头发:“好了好了,舅舅不累了,都被我们安安军军捶好了。你们该回去继续睡觉了。”
“那舅舅也睡。”安安搂着他的脖子不放。
“舅舅画完最后一点点就睡,好不好?”
最后各退一步:杨平安当真收了图纸,陪着两个孩子回屋,看着他们重新钻进被窝,掖好被角。
等那呼吸再次变得均匀悠长,他才又悄悄起身,回到堂屋。
那一夜,炭火添了又添,图纸上的线条渐渐清淅圆满,而他心里那份暖意,始终未曾散去。
腊月二十一,雪后初霁,阳光金灿灿地铺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吃过早饭,杨平安把两个精神头十足的小家伙叫到身边。“今天咱们学首新诗,”他温声道,“跟着舅舅念——‘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安安反应极快,几乎是抢着接了下半句。
军军慢了半拍,但立刻跟上,奶声奶气地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杨平安一句句带着他们念,解释着每句诗里的画面和意思。
教了几遍,安安已经能磕磕绊绊地把整首《静夜思》背下来了,虽然偶尔需要提词。
军军记不全整句,但每句的最后一个字总能稳稳接上,象个小回声。
教完诗,杨平安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十颗红枣。“现在,玩个游戏,”他笑眯眯地说,“舅舅把这十颗枣子藏在院里,你们俩去找,看谁找得多,好不好?”
“好!”两个孩子立刻来了精神,眼睛瞪得溜圆。
杨平安背过身去,很快就在窗台缝、桃树枝杈、柴火堆边等地方藏好了枣子。一声令下,两个孩子象两只撒欢的小狗,开始在院子里东寻西找。
过了一会儿,安安先呼哧呼哧跑回来,手心摊开,躺着六颗红枣:“我找到六颗!在鸡窝顶上还有一颗呢!”
军军也小跑回来,小手小心地捧着四颗枣子:“我找到这些……在扫帚后面,还有水缸底下。”
“真厉害!”杨平安夸奖道,接着问,“那你们俩一起,一共找到了多少颗呀?”
安安把两人的枣子都聚在自己掌心,一颗一颗认真地数起来:“一、二、三……八、九、十!齐了!一共十颗!”
孙氏正从灶房窗口探身摘屋檐下挂的干辣椒,瞧见这情形,回头对正在搓麻绳的杨大河笑道:“瞧瞧,这俩小人精,不光会背诗,连十以内的数都会加了。”
杨大河手里不停,嘴角却高高扬起,满是自豪:“平安教得用心,孩子也灵光。这日子,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