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朦胧,将整座落梁城都喧染成了黑青色,从空中看去,就好似一幅唯美的雨中丹青。
可深秋时节的气候虽然已经有了凉意,但人心中的热情却不减反增。
酒肆中说书先生口若悬河,天南海北来的江湖人你一言我一嘴,说的当然都是东海那场仙人之争。
在数万江湖人的见证下,整座江湖因为一个人死了。
再没有关于谁才是天下第一的争论了。
整座中原都沸腾了,又悄无声息的静默了下去。
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将倾的大厦被一个人重新扶了起来。
这与前朝末年不同,那时的大夏已经回天乏术,不光九州动荡,百姓也是离心离德。
如今的朝廷则不一样,虽然龙椅上那位年轻的皇帝驾崩了,但一切好象都没什么改变。
已经摄政十年的太后被打上了毒凤的名头,但过了这个冬,就是她独掌乾坤的第十一个年头了。
朝野清明,边境有四十万精兵,京城更有一尊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
凉云二州始终在朝廷的控制下,燕州归附,那座道门圣地毫无保留的表示了对当今朝廷的支持。
蜀州被明教掌控,江州归心,二十万水师厉兵秣马,控扼南北要道。
东南剑州还有个女子扶着她的儿子当上了新的梁王。
这位曾经的梁王妃在写给太后的信件中甚至恬不知耻的以女儿自居,将夜绛珠尊为了国母。
中原九州中,凉云燕蜀江剑六州都程度不一的处于朝廷的控制下,只剩下那位性情刚烈的青王和独镇天南的靖远王还在负隅顽抗。
怎么看,这都象螳臂当车。
天下的有识之士都能预见,中原要变天了,就象三百年前一样。
他们有的不甘、有的兀自叹气、但更多的人,已经开始朝着那座京都而去。
千古伤心旧事,一场谈笑清风。
遍观古今兴亡,秦明夏汉干,不过前人田地后人收,谈何龙争虎斗?
象那东江的潮水,浩浩汤汤,千年以前有道佛坐壁论道,可乌飞兔走,风停雨住,如今只剩樵夫的一曲高歌,以及千百年如一的江月。
这座中原就象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闹一回脾气。
正义的,不义的,肉食者们以道德标榜自己,落到残篇断简上,便只剩一些美化过的和丑化过的英雄人物。
但整座中原有数万万人,他们中有早起的丈夫,有捣衣的妻子,有姐姐妹妹,哥哥弟弟————
没有见过的人不会认识到他们,十万人、百万人、千万人都没什么分别,不过是白纸黑字上的一撇一捺。
史官记书的时候或许还会有些心悸,毕竟他们离这些还不算太远。
但十年、百年、乃至千年后,人们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
后世人还会记得坐南望北,一统中原的太祖皇帝,还会记得文治武功,再造大干的武帝,却不可能记得那些杂草一样的人。
一场大战甚至会死去几十万人,但这与死去几十万猫狗何异?
人们落下的眼泪也不会是为了他们,只会是因为那些英雄或枭雄的悲壮。
这些被偷走了的怜悯,如果一开始就不存在,会不会更好些。
此前五百年无人记得,此后五百年无人能知,但在这个五百年里,中原又出了一位圣者。
他注定加载史册,会有人追捧、会有人唾弃,但这其实都无所谓。
因为有一个时代在他手中还算和平的落下了帷幕。
人们或许会说这段历史不大壮烈,没有春秋鼎立、没有群雄逐鹿,但真正的精彩早就预演完了。
那是无以数计的人们,他们用一生在历史的浪涛中刻下生命的痕迹,后人捡起的永远是他们遗留下来的贝壳。
今人无权评论前人,后人亦无权评论今人。
青史上那几行名姓代表不了这个时代,北部关外那些能遗留到百年后的荒丘或许才能诉说一二。
个个轰轰烈烈,人人纷纷扰扰,是非成败转头空,不过南柯一梦。
唯有人,数万万人,整座天下的人。
他们属于这个时代,他们代表这个时代。
“你真不怕被千夫所指,连带着家族世世代代的声名一起,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御书房中熏香长燃,一袭金红凤裙的雍容女子即便听到了声音,依旧没有抬头的意思。
朱红批笔掠过案牍,整个房间静的只有沙沙声响。
“太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婪了?”
听到这话,夜绛珠还没说什么,斜倚在小塌上的姨娘就先没好气的开口道:“姬钰虎你还要不要脸?功劳和苦劳大多都是雨华和太后的,你这就想跳出来摘果子了是吧?”
姬钰虎瞥了笨蛋姨娘一眼:“白姨以为装好人拱火,自己就能有机会了?”
“姬钰虎你说什么呢!”
白幽被戳中心事,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谁要跟你们争了,姨又不稀罕————”
笨蛋姨娘嘴上说不稀罕,但要真有当正宫娘娘的机会,估计得屁颠屁颠的跑去给小华大人献殷勤。
两人都知道她的德性,说实话也没把这笨蛋姨娘当成竞争对手,姬钰虎随口说了一句后就不说了,只是重新看向了夜绛珠所在的方向。
那身着金红凤裙,气质雍容的女子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等批阅完手中那位奏折后才看向了姬钰虎,语气相当平淡:“你跟本宫说这些有什么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别的地方本宫尚可照顾你一二,但这件事没得谈。”
夜绛珠说到这,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本宫要拿不到,砸了也不可能给你。”
姬钰虎知道对方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只是女子心肠有时候实在难以捉摸。
她其实可以很大度,但在特定的人面前,又会变得连一口意气都不肯输了。
姬钰虎显然就被太后娘娘记在了小本本上。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随后才开口道:“我可以把你儿子过继过来,立他为太子。”
这下,就是白幽都明白了姬钰虎的意思,但那位母仪天下的娘娘依旧是冷笑。
姬钰虎很快又劝了起来,声音罕见的柔软了不少,甚至拿出了对夜绛珠的尊称:“母后现在悬崖勒马,依旧会是史书上贤后的典范,雨华对皇位不感兴趣,有北国那位女帝珠玉在前,我承继大统不会有多少阻力。”
“如此一来便算是三造大干,合乎礼法、又合情理,任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母后若是执意改换新天,不仅会污了自己的声名,还会连累雨华————”
即便姬钰虎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夜绛珠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
她甚至不再去看姬钰虎了,而是伏案批阅起了剩下的文书。
显然,她并不如何认同这个提议。
这个已经被不少人中伤为毒凤的女子看起来是完全不在乎身后声名了,她就是要篡这个国,以太后的身份堂而皇之的篡这个国,即便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不会有半分后悔。
她用朱红笔批在案牍上书写,却更象是在梳理山河的纹理:“你的提议很好,但本宫不在乎,雨华更不会在乎,也没有人能污得了他的名声。”
“大干被北狄铁骑踏破了河山,连皇帝都被人逼得躲进了棺材里。”
“可本宫不一样,本宫会亲征漠北,用千古未竞的功业为它盖棺定论。”
夜绛珠说到这,甚至笑了下:“人们会质疑一尊武圣,却不可能质疑一位统一南北的帝王。”
“姬钰虎,没人想要三造大干,你是大干的王爷,但本宫已经不是大干的太后了。”
“本宫会是新朝的皇后,我的儿子也不需要你的承认,他的父亲会是无人质疑的始皇帝,他也会是最好的太子。”
屏风后的白幽听到这,原以为两人还要争吵一番,但那年轻的王爷却显得十分镇静。
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语气平淡的说起来另一件事,仿佛刚才的提议根本不存在一般:“青王比我们预想中的刚烈,他如今已在边境囤积了十万铁骑,整座青州都群情激奋,太后打算如何处理这桩事宜?”
“杀。”
夜绛珠的声音在一瞬间降至冰点:“十万而已,坑杀后不过几个大点的土坡,姬灵渠以为他是谁?太祖还是武帝?”
“就算真是这两位复生,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天下如今是本宫的,是剑雨华的,不是你们姓姬的,现在谁敢站出来,本宫就杀谁。”
“整座青州群情激奋?那本宫就将整座青州屠一遍,三五代过后,又有谁会记得?”
姬钰虎终于蹙起了眉头:“那天南呢,靖远王跟幽妃的关系摆在那,他要反,太后又待如何?”
“苏巧巧是个蠢女人————”
姬钰虎听到这,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
她看着案牍后那道熟悉的身影,却觉得是如此的陌生:“你真疯了,你现在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天下人和后世人唾弃你还不够,你还要让身边人都觉得你疯了吗?”
夜绛珠终于抬起来头:“不是本宫疯了,是你太蠢!你以为现在还是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吗,要因为一个不大聪明的女人尤疑不决?
“你太小看权势对人的诱惑了,那是慢性的毒,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发作。”
“因此苏天琅要么死,要么被囚居在京城当一辈子富家翁,不是他做的不够好,只是因为本宫心胸狭隘,容不得他罢了。”
姬钰虎最后深深的看了那女子一眼,终于说不出一句话了:“太后真的变了很多。”
“别这么说,象是耗子在哭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