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卒王齐先跌坐在地,等抬起脑袋,只看见一道横贯大地的剑痕,将双方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象是地龙翻身、又象神人挥笔,总之绝计不象人力所为,哪有一剑裂渊的剑客嘛?
可远处的那袭黑袍,不是大好活人又是什么?
老卒重重咽了口唾沫,只觉手脚发软,连抬起一根指头的气力都欠奉。
若不是身后年轻差役扶的及时,他说不得就要掉进那剑渊了,谁知道里头会不会就有玄之又玄的剑意,凡人跌进去就会被一剑削去脑袋!
年轻男子一剑止戈后,不止神道前的甲士们若寒蝉,高墙之上,魔佛屠擎苍等人同样目光惊骇。
而那银甲女子,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
剑渊左右的甲士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纷纷抛下手中兵刃,那黑袍神仙往前走出一步,他们往往要往两侧退出数步。
后方的甲士不明所以,很快便推了起来,乱作一团。
片刻后,皇陵卫的统领们象是终于反应了过来,嘴里喊看故弄玄虚、妖言惑众之类的话,身形却都在往更后方躲。
于是众人又看见了一剑。
不见他如何出手,三颗大好头颅便冲天而起,血如泼墨,在半空晕染开来。
前朝末年有武圣人独镇帝都,以一己之力拒二十七路诸候于城外。
承元五年的今夜,同样有一年轻男子,抬手挥出两剑,便摧垮了万甲。
人世间确实没有真正的无敌,但同样没有敢屠仙灭神的军阵。
当个人武力强到极致,凡夫俗子拔剑尚且胆寒,又何谈蚁多咬死象?
那眼眸中神性与人性并存的年轻男儿微微偏头,只是望向了远处的皇城,漫山遍野的金甲禁卫却齐齐退了一步。
我于人间几无敌。
玉台山上的禁卫们伴帝陵愈久,便愈发恐惧于年轻男子身上的气息,更有甚者眼神恍惚,似是在云端看到了一头盘穹天龙。
玉台山非大干祖庭,而是九州之龙脉。
那一念入圣的老道手腕实在通天,硬生生截取其一,才炼出这么一尊神孽。
年轻男子再偏头,这次却是望向了北方。
凉州北方的雄关上,同样有一袭白袍回首而来,面带微笑。
人世间唯二的两位真仙于此刻遥遥相望,一者垂垂老矣、一者风华正茂。
那以一己之力将整座天地都拉低几分的老者在三百年后的今天,终于含笑闭上了眼眸。
我曾孤军挡万骑,又凭一枪定京畿,大夏城头竖降旗,君王已去故都离,守得人间三百秋,老叟威名贯斗牛,而今人间有嗣承,笑把征袍整又轻,此去黄泉非作客,要凭铁胆斩阎罗!
北国五道、南朝九州、西域、南疆、东海,无数魅魁抬头,却发现一一神仙已去玉台山腰,那年轻剑仙再抬手,便裹挟了高墙之上的银甲女子,往雄城落梁而去。
原地只馀一剑,镇得万甲仿徨。
帝都落梁,金銮殿前。
那身形高瘦、披着一袭明黄衮服的老者已经漫步到了皇城中心。
到这时,他的身形已经不再佝偻、眼眸也不再浑浊,象是一头老龙,鲸吞掉千万人后,脸上甚至有些病态的红润。
景帝姬青元以血道入圣后犹自不满,视在线抬,停留在了白石台阶之上的瘦削人影身上。
二龙相见,气氛既不如想象中剑拔弩张,亦没有半分温情可言。
景帝望着那年轻至极的皇帝,唇角逐渐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似笑非笑:
“天干,既见朕临为何不跪?”
姬天干那张仅与景帝有三四分相似的面庞还未褪尽稚气,却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
“该是你跪朕才是。”
“好胆!”
景帝横眉立目,语声竟短暂压过了天穹之上的雷霆,甚至将万万道雨珠都镇得停滞在半空。
一语天地清!
这道呵斥落到台阶之上的姬天干身上,便如同一尊千钧重物压覆其身,几乎要将他逼的匍匐下去。
但年轻帝王的脊梁却比想象中硬的太多,非但没有倒下,反倒象一杆轫性极佳的枪杆,慢慢直起了身子,又斥了一声:
“孽臣!”
曾贵为九五至尊的老龙被这一句孽臣激怒,正要彻底敲碎这叛逆之子的脊梁时,远处却传来了雷鸣般的马蹄声。
一袭凤袍自侧方而来。
其身后,是掌管御马、兵符、兼管京营部分兵权的御马监掌印大太监黄貂寺。
更后方,则是御马监的五千精甲,持枪背弩,铁马金戈。
景帝缓缓偏过脑袋,视线在那凤袍女子身上略作停留,很快又回到台阶之上的姬天干身上,声音象是一个慈睦的父亲,温和道:
“天干,这便是你篡逆的底气?”
“还是说你觉得让齐道玄这条老狗要些阴损手段,再让李卿这奴才逃出宫墙,朕便会功亏一簧?”
“你长得确实要象你母妃一些,工于心计,却终究少了几分堂皇。”
姬天干如一杆被压弯了的标枪,孤零零立在白石台阶之上,即便已经要咬碎半边牙,依旧没有低头,那双绝对称得上阴骜的眼眸死死盯着姬青元,恨之入骨!
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说,任何情绪都不如恨来得长久绵延。
他不会知道什么叫以大局为重,更不可能有任何换位思考的想法。
姬天干只知道,是眼前这个老人赐死了他的母妃。
还有江州那位宁安公,手握二十万水师,却坐视他母妃死在了宫中,同样该死!
此情无须问天,便恨到了极致!
因此姬青元想重登大宝,他就一定要将他碾进泥里。
姬青元想大干国祚绵延,他就一定要亲手拆掉这片宫墙最后的瓦砾。
姬青元想成仙作祖,他就一定要把他拽下云端再杀一次。
他最好真成了才好,再把他杀个千千万万次,活过来一次就杀一次!
如此想来,姬天干甚至有些可惜,宁安公怎么就能只饮一杯鸠酒呢?
金銮殿下方,景帝站在御道中心,环顾四周,颇有些贪婪的吸了一口气,象是一头垂暮老龙重新回到人间,募然发现连带着泥腥味的雨都是如此的新鲜。
他看着远处那道凤袍身影,非但没有对她裹挟兵甲而来的举动有所不满,反倒赞誉道“朕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人,夜家满门忠烈,皇后的德行同样值得称颂,若非有皇后在,朕也不可能休养生息十年之久。”
夜绛珠眉头微皱,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可能从头到尾都在姬青元和姬天干这对父子编篡的谎言中,心里冷到了极致:
“好一个假死,好一个藏拙,满朝文武、天下九州都被你们父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本宫真是受教了!”
景帝仍是温和道:
“皇后莫要动怒,待教训过这逆子,朕自会与皇后解释。”
“届时皇后要天下海宴清平,朕便给天下一个海宴清平;皇后要报家仇国恨,朕便举兵北伐,替皇后报那血海深仇。”
夜绛珠半点不信,冷声道:
“你这秽物能滚回棺材就是对天下最大的贡献了!”
一语落下,身后五千精申齐顿首,气贯斗牛!
老宦黄貂寺更是首当其冲,在夜色中化作一尾游燕,掠向那从棺材里重新爬出的老龙:
“陛下,恕老奴得罪,这天下什么都乱的,唯独阴阳乱不得,陛下实在不该再活过来了。”
景帝对夜绛珠还算有耐心,对姬天干也存着几分敲打规训的心思,但对于敢性逆自己的奴才,就真是半点好脸色都欠奉了。
不见他如何出手,那大内老宦便象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了出去,半途又被无数红线牵扯住,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下去。
夜绛珠遥遥望着这一幕,脸上不见惊惧,只是眉儿皱的更深了些,呵道:
“邪崇窃居先帝遗躯,辱我大干之深,倾河海难洗!”
“此战凡勤王保驾有功者皆赏千金,赐爵三等,斩此獠手足者,封万户侯,谁能割下其头颅送于本宫面前,王之!”
声音先后传递,五千精甲顿时群情激奋,结阵杀出。
气势之盛,甚至震散了漫天的雨幕。
自半空看去,就象一袭铁做的洪流,淹向了景帝姬青元一人。
在大干皇城,太后夜绛珠甚至能举方甲杀一人!
但在这头以诡道入了圣境的老龙眼中,皇城最精锐的甲士似乎也不比蚁强壮多少。
他只轻飘飘挥了一袖,二百馀甲便翻复而去,雨幕为之一清,化作一道冲天而起的龙卷。
有骑将自后方而来,洞穿层层雨幕,一枪钉出,却被其反手拍碎,尸骨无存。
五百馀白尾弩箭齐发,也遭一袖倒阴阳,洞穿百申而去,就连宫内最为精锐的大戟土,都被一语呵退。
直到御马监五百重骑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那老龙才退了一步。
如若不出意外,太后夜绛珠确实能举大内精锐杀一人,但景帝于暗处蛰伏十年,又怎么可能连半点准备都没有?
宗人府绝大多数供奉确实已经进了他肚腹,但一支三千之数的精锐骑甲,却在禁卫统领周厉的带领下直奔御道而来。
三千骑,便是万甲亦可逐之!
景帝似乎是终于玩闹够了,一步踩出,身形便退至奔赴而来的骑甲前方。
御马监精锐在抛下数百具尸首后也再度结阵,与骑甲隔御道而望,双方泾渭分明。
夜绛珠遥遥望着这一幕,本能的皱了皱眉头。
京城有十万禁军,却分散于各处,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回援皇城。
更何况若是唤京城禁军围困宫闹,即便能弑杀此疗,下场也不是如今的大干能承受的。
因此,这场突兀至极的宫变注定只限于今夜、也只限于这座皇城中。
景帝成功以血元之术入道,又携三千骑逼宫,自认为赢的堂皇,也就比平日多了几分耐心。
他看着白石台阶之上的那袭瘦削身影,声音淡漠道:
“宗人府在供奉朕入圣后确实十去八九,但皇陵还有一支五万馀数的禁军,此地亦有一支精骑,大势当前,何必再做撼树的?”
“你这些年一直做得很好,将来朕一统南北登仙而去,你便还是天下共主,何苦自毁长城?”
不等百道台阶之上的皇帝开口,金銮殿前又走出了一袭紫衣。
幽妃苏巧巧面带讥讽,象是看了一出天大的好戏:
“狗皇帝拿捏儿子都要用巫蛊这种秽物,还没完全拿捏住,也不嫌丢人现眼,人家都是一门双雄,你们却是两条秽物,真叫本宫看了一出好戏,就是死也值得!”
苏巧巧骂完,又望向远处那袭凤袍,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接着笑道:
“夜绛珠,他们是龈,你就是十足的蠢了。”
“殷勤十年替人织嫁衣,到了估计还得被钉在耻辱柱上,真够贱的!”
“我要是你,现在就要一头碰死了,反正你也没人收尸,死哪儿不是一样?”
苏巧巧在高台之上呵呵笑了起来,浑然不顾那潮水般的甲士和那头老龙阴鹭的目光。
只有笑,嘲弄的笑。
后世史书,她是妖妃,夜绛珠就该是那个挟持幼帝祸乱朝野、最后又叫景帝诛杀的妖后。
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真大快了人心!
夜绛珠远远望见了那袭紫衣,不肖看就知道她是在畅快的笑。
但这个苦心孤诣十年,到了却又一无所有的女子只是缓缓抬了抬头。
云重雨重,似乎都不如心跳的沉重。
夜绛珠缓缓呼了一口气,任凭豆大雨粒打在脸上,眼前慢慢模糊,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冷。
她早已在私底下后悔过千万次了,不会再在人前落泪。
天错地错人错,我夜绛珠不错!
天对地对人对,我夜绛珠不觉得对,亦要叫它错!
徜若上苍真有灵,我夜降珠偏要叫他降下雷罚,看到底哪个是真人,哪个又是!
这心肠硬如铁石的女子眼底连半点仿徨都没有,只冷冷叱了一声:
“杀!”
大内禁甲为其所驱驰,如潮水般涌出。
大干太后夜绛珠,敢叫魁下九幽,敢斥老龙归黄泉,唯许人间清又静,再享太平三百年。
于是天地悲怆,劫从九霄云上落,煌煌有如神临。
那愁眉老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念入圣,引雷断了龙脉,又碎尽大内三千甲,最后在雷声中辞别人间,真是天大的风流了。
但这如何不算那夜氏女精诚所至,感念了上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