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姬青沧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眼眸狭长,面白无须,着一身修身蟒袍,给人的感觉不象王爷,更象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京城乱党作票,接连犯下多起大案,震动天下。
可皇室诸王却始终隔岸观火,默不作声,只有端王第一时间递了入京的折子。
此举算明哲保身之举,可算不算聪明,其实很难评价。
如今这个形式下,身为亲王,有名有权,谁能没点心思?
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朝廷就算勒令诸王入京,也没几个愿意搭理的,称病告假,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姬青沧聪明也就聪明在这,就凭他主动回京的态度,就能将身上的嫌疑摘的七七八八。
即便身上真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太后和皇帝也得考虑动他的影响。
宫殿内,姬天干一袭明黄衮服,端坐主位。
主位侧后方还立着两扇屏风,其后坐着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
姬钰虎坐在左下首,与端王姬青沧相对而坐,听到圣上提及剑雨华,很自然的起身一礼,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腹稿:
“陛下明察秋毫,臣乔为宗室,谬膺亲王之爵,今魔下有一总捕,凉州出身,入京以来屡建奇功,臣不敢蔽贤,谨具实上禀,请陛下圣鉴。”
“此子尚未入京,便斩杀了劣迹斑斑的江湖匪寇血爪鹰,入京后更是两番救驾,力挽天倾。”
“不过数日,又以身为饵,单刀破阵,一夜捣毁乱党暗堂十馀处,缴获至宝《龙骨图》。”
“此图乃天下奇珍,若落入乱党手中,必致社稷震动。”
“后除天南魔头,以武安邦,使乱臣贼子‘闻缇骑而丧胆”。
“户部积弊,也被其一扫而空—”
“短短一月,外靖匪患,内除奸,上卫朝堂,下安黎民,其合运筹惟之智,雷厉风行之勇,兼明察秋毫之细,实为辅国重器,却屈居总捕之位。”
“臣实为国惜才,故斗胆为其请功,望陛下圣裁。”
一语落下,满堂哗然。
首辅李相眼皮微抬,眸光明灭不定,太傅王博亦是坐直了些许,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内不少朝臣都听过这位夜鳞总捕的名头,本以为只是条雏龙,不曾想却是潜龙在渊,以待天时。
姬天干端坐主位,面带笑意的看向端王姬青沧:
“皇叔以为如何?”
姬青沧轻抚下颌,眼神亦有些惊讶,微微颌首道:
“依微臣之见,当重赏之。”
姬天干又看了看明黄屏风后的太后:
“太后以为如何?”
“赏。”
太后言简意,语气似乎颇为欣赏。
得到两位长辈的认可,姬天干看起来心情不错,直接道:
“自古功高莫过于安邦,赏厚莫重于爵禄,剑雨华此子入京以来屡建奇功,其忠勇日月可鉴,
宜彰其勋,以励臣节。”
“朕取‘靖难安邦,国之柱石’之意,兹封其为靖国侯,食邑五千户,岁禄三千石,以彰其功“并许其‘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赐金印紫绶,飞鱼朝服,更赠丹书铁券,此爵世袭罔替永享国禄。”
“再赐京郊田庄十顷,靖国府一座,金千两,绸缎百匹———”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殿内就炸开了锅。
如果说姬钰虎的请封,只是让在场朝臣震惊的话,那姬天干的金口玉言,就让他们彻底傻眼了。
大干爵位共分五等一一公侯伯子男。
依照姬钰虎说的这些功劳,封个爵位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封侯,还是世袭罔替的侯爵,这恩荣就有些太过了。
侯爵已经是二等爵了,更别说还是世袭罔替的爵爷,某种意义上,这比直接封个公爵都要夸张。
此子才多大,这以后还怎么封?
不少平日里言辞激愤的朝臣都有些蠢蠢欲动。
可这事儿明显是内定下来的,圣上和夜王一母同胞,两人一唱一和,太后不发话,没人敢当那个出头鸟。
不少朝臣都看向了李相和王博,想看看这两位党首的意思。
可结果注定是令人失望的,这两位一个垂眸品茗,一个眼眸微阖,似乎都不想干涉此事。
他们又望向了夜王,却见她长身玉立,眉头微,神情似乎还有些不满意。
世袭罔替的侯爷还不满意?!
姬钰虎确实不大满意,不过不是因为赏赐不够,而是觉得恩荣过重。
大干开国至今,都没几个世袭罔替的侯爵。
她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可又猜不透姬天干到底什么意思,刚想开口说话,就听到侧方传出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调转视线。
姬钰虎看着起身行礼的郭攸,眉头微,心里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端坐主位的姬天干见状,也收敛了笑意,严肃道:
“今夜是为皇叔接风洗尘的宴席,不是朝会,郭爱卿有什么公务,不妨明日再说。”
听到这话,殿中不少朝臣也纷纷附和道:
“陛下所言极是。”
“郭大人切莫扫了娘娘和殿下们的兴致。”
“哗众取宠””
就连端坐在右侧首案的太傅王博,都是眼皮微抬,不紧不慢提醒:
“郭大人奉公守法,其心可鉴,但也要注意场合。”
听到这些话,郭攸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耿直了脖子,宛如刚入官场,直言不讳的愣头青般“多谢各位大人抬爱,可食君之禄,就该担君之忧,郭某若是知情不报,令别有用心之人窃据高位,蒙蔽上听,才是万死难则其咎。”
别有用心之人?
夜王刚为手下请完封赏,他转眼就跳了出来,还一副意有所指的模样。
众人心底隐隐有所猜测,却不敢多说什么,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姬钰虎也是神情微沉,终于明白过来,冷冷的看向姬天干。
她不明白,姬天干当了皇帝后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小气?
哪怕抛开别的东西不谈,就凭那半张《龙骨图》,难道不值一个伯爵?
不愿封赏也就罢了,还要假悍作出一副慷慨的模样!
姬钰虎强压怒火,想看看姬天干能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解释。
皇帝脸上却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缓缓道:
“郭爱卿有话不妨直说,若是有什么冤屈,朕和太后都能为你做主。”
郭攸得到准许,先是意有所指的看了姬钰虎一眼,随后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回禀陛下,不止微臣有冤,在座诸公都有冤!”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姬钰虎的脸色更沉。
就连端王和太后都来了些兴趣。
不待众人开口,郭攸便继续道:
“微臣斗胆弹劾夜王!”
“夜王执掌夜鳞司,本该恪尽职守,铁面无私,可微臣看到的,听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尸位素餐,坐糜粟,窃据高位,横行霸道——”
“乱党在京城作崇,先后惊扰圣架、王架、就连久居深宫的幽妃娘娘都被牵连。”
“夜鳞司身为天家禁卫,没能尽到应尽的职责也就罢了,还胆敢以尺寸之功开口讨封,简直就是厚颜无耻!”
说到这,郭攸顿了顿,似乎是想强行挤出两滴眼泪,可没挤出来,只能皱着张老脸悲痛道:
“微臣本以为夜鳞司只是无能,可今夜才发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贼寇狼子野心,令人发指!”
“微臣宁愿相信夜王殿下是被奸蒙蔽,也不愿相信殿下会是那个国贼”
嘢一话音未落,便被一道沉闷巨响打断。
姬天干一掌拍在案渎上,冷声呵斥:
“拖出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姬天干尚且年幼,可沉怒之下,依旧吓得不少朝臣一个激灵。
殿内瞬间若寒蝉,就连李相等人,都不由得坐直了些许。
拱卫在台阶旁的金甲禁卫听到命令大步上前,二话不说就要将郭攸拿下。
他身旁的朝臣,也已经第一时间跟他拉开了距离,生怕被这蠢物牵连。
真是疯了,弹劾夜鳞司无能也就罢了,居然敢当众构陷亲王,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就在郭攸即将被丢到外面之时,一道淡漠的声音喊住了禁军:
“让他说完。”
姬钰虎长身玉立,明明连头都没有回,禁卫们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姬天干见状,也没有再坚持,视线重新落到脸红脖子粗的郭攸身上,微抬下巴。
郭攸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面对百官审视的目光,咽了口睡沫道:
“启禀陛下,微臣已查明,剑雨华此獠实乃乱臣贼子,其入京以来,一直在与乱党里应外合伪造功勋,目的就是打入朝堂内部。”
“微臣本欲等掌握切实罪证后,再将其捉拿归案,可方才见夜王殿下竞为此獠请封,一时情难自禁,望陛下恕罪。”
“微臣其实也觉得夜王殿下只是被奸侯蒙蔽,可事关江山社稷,万望陛下明察秋毫,等事情水落石出,再还夜王殿下一个清白。”
说夜王姬钰虎是国贼,没人会信,可说那屡建奇功的夜鳞总捕是贼寇·
有资格进入干宫参加夜宴的朝臣个个都是人精,此时大多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打算站队。
就连端王和太后都沉默了。
郭攸不可能是蠢物,既然敢当众说这话,就说明肯定掌握了证据。
姬钰虎自然也明白这点,虽然对剑雨华有信心,可心头依旧蒙上了一层阴霾。
好好的一场夜宴,闹到现在,几乎所有人的心都被吊了起来。
姬天干脸色低沉,冷声开口:
“靖国侯可是朕钦点的侯爵,郭侍郎说这话,是连朕也要怀疑的意思?”
郭攸此时却象是终于冷静下来,不卑不亢,在原地恭躬敬敬的行了一礼:
“微臣不敢,是与不是,陛下一查便知。”
“据微臣所知,此獠仗着夜王垂青,甚至张狂到将贼寇明目张胆的藏在家中。”
“为防贼寇逃窜,今夜之前,微臣已将密报送至京兆府,就是为了抓个现行!”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的眼神瞬间就古怪起来。
剑雨华此子查抄吕府才过了多久?
若是被京兆府以同样的理由抄了家,那可真是姬钰虎也明白过来。
剑雨华不可能是乱臣贼子。
可这小子重情重义,说不定从一开始就被人做了局,他府上那两个江湖娘们姬钰虎突然有些无力,同时又有些庆幸。
无力是因为辛苦一月,却落入算计,竹篮打水一场空。
庆幸则是因为,若只是被贼寇牵连,以她的身份,保住他的性命并不难、
只希望那小子不要冲动,别跟京兆府的人动手姬钰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情突然阴沉了下去。
她直到此时才想起来,剑雨华今夜好象跟着那两个江湖娘们出了城—
说是去送她们,实则就是一个死局。
京兆府去调查,却发现贼寇已经“畏罪潜逃”。
这就不可能洗的清!
想到这,姬钰虎当即看向主位的姬天干,沉声道:
“阵下—”
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郭攸打断了:
“夜王殿下是不是想为此獠开脱,说什么今夜打发他出城执行公务什么的?”
姬钰虎话语一滞,脸色铁青。
郭攸这时才象是终于达成了目的一般,朝姬天干一礼道:
“启禀陛下,经京兆府衙查证,今日傍晚,剑雨华此獠带着贼寇出城,至今未归,应是畏罪潜逃,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此案!”
姬钰虎不假思索解释:
“他是被小人蒙蔽,本王愿以性命为其担保。”
“呵呵,贼寇狡猾,夜王殿下被蒙蔽也在情理之中——”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那个叫剑雨华的夜鳞总捕是真有问题。
而姬钰虎,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已是满盘皆输。
没人落井下石,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仿佛被抽走浑身气力的女王爷,冷漠审视。
经此一役,夜王和夜鳞司算是彻底完了。
姬钰虎也知道自己已经出局了。
可笑的是,面对满堂牛鬼蛇神,她居然连对手是谁都不能确定。
是被她斩去一臂的李党,还是郭攸所在的王党?
姬天干到底想做什么?
甚至于,就连那端坐在明黄屏风后的身影,现在看来都是那么的陌生。
太后才是大干目前真正的掌控者,口含天宪,独断乾坤。
京城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姬钰虎突然觉得很累,一直到被禁卫团团围住,都不发一言。
姬天干也站了起来,尚显稚嫩的脸上满是痛苦和不可置信,只是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屏风后的太后娘娘似乎是乏了,长叹一声,在宫女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对案的端王神情晦暗,隐晦的朝姬钰虎摇了摇头,意味不明。
李相和王博这两个千年的老狐狸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却又象早已表明了态度。
姬钰虎已经没心情再理会这些了。
她脸颊微抬,视线仿佛穿越了空间,穿越了时间,又回到了那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她站在琼玉楼顶,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个愣头青一拳锤翻了骏马,扯着黑汉的领子跑到衙门叫冤。
这傻小子当时还不知道,那只是她的一次试探—
一个月的时间其实很短,短到两个人其实一共都没见过几面。
可姬钰虎又觉得这段时间很长,长到她一闭上眼眸,满脑子就只剩愣头青。
这小子真是傻的不行,被俩娘们祸害成这样,还连累了本王良久,姬钰虎重新睁开眼眸,正要说话,却陡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急报。
禁军统领周厉冲入大殿,无视周遭嘈杂的声音,禀报道:
“陛下,贼寇今夜携大量火药冲击京都,四方城门不同程度受损。”
“其中北城沦陷,贼寇冲入花鸟街,死伤无算。”
“地藏大人巡守至南城,成功逼退刀客段寂。”
“西城小范围失守,指挥使战死。”
“东城大范围失守,指挥使战死,守城官兵和夜鳞捕快近乎复灭。”
“另,夜鳞总捕剑雨华独守东城,死战不退,歼敌二百馀,后力竭而亡,苏捕头请夜王殿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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