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
青砖铺就的抄手游廊两侧，爬墙虎顺着朱红廊柱蜿蜒而上，叶片上还凝着清晨的露水，被透过槐树叶隙的阳光照得发亮。
明兰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边缘，釉色温润，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焦虑。
桌上的雨前龙井已经凉了大半，氤氲的水汽早已散尽，只留下杯底浅浅一层茶色。
她抬眼望向院外，廊下挂着的铜铃被风拂过，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却衬得周遭愈发安静，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盛家妹妹，尝尝这新蒸的玫瑰酥，刚从灶上取来的，还热乎着呢。”
张桂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端着一个描金漆盘走过来，盘中摆着几块色泽粉嫩的点心，热气混着玫瑰的甜香扑面而来。
明兰勉强牵了牵嘴角，拿起一块酥饼，却没什么胃口，只轻轻咬了一小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反而让心里的苦涩更甚。
张桂芬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她转身提起桌上的锡制茶壶，滚烫的沸水注入青瓷茶壶，茶叶在水中舒展翻滚，重新氤氲出淡淡的茶香。
她给明兰面前的空茶盏斟满茶水，茶汤清澈透亮，带着雨前茶特有的鲜爽气息。
“明兰，你前两天托我让我夫君问的事情眉目了！”
张桂芬的声音带着几分笃定，放下茶壶时，指尖不经意间碰了碰明兰的手，带着暖意。
明兰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光亮，原本黯淡的眸子像是被点亮的星辰。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急切地追问道：“张大娘子，真的吗？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家夫君？”
话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握着茶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张桂芬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也是不忍，伸手抓起明兰的手，她的掌心宽厚而温暖，力道适中地握着明兰微凉的手指，轻声宽慰道：“真的，我家夫君前两日在朝堂上趁着奏事的间隙，特意询问了陛下。”
“陛下起初并未松口，只是皱着眉听着，我家夫君又说了几句顾将军平日的功绩，还有你们夫妻情深的话，陛下沉吟了半晌，终于松口了。”
她顿了顿，仔细回忆着侯府夫君转述的细节，补充道：“不过陛下只点头应允了顾家人探望，其他人等一概不许靠近天牢半步，规矩管得极严。”
明兰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直冲眼眶，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带着温热的触感。
“多谢张家姐姐！”
她哽咽着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夫君被关了五六日了，一直不许探望，我心里好担心他，日夜都睡不安稳，就怕他在里面受了委屈。”
这些日子，她四处奔走求人，却处处碰壁。
元丰帝的旨意如同铁律，没人敢轻易违抗，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压垮。
张桂芬拍了拍明兰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过来，带着安抚的力量：“傻妹妹，哭什么，能见到人就好，好歹能知道他在里面的情况。”
她话锋一转，语气沉了沉：“只是我得跟你说实话，这案子怕是棘手得很。”
“我找我家夫君私下打听了，偏殿里搜出来的物证、人证，桩桩件件都指向了顾将军，想要翻案，怕是不容易！”
明兰抬手拭去眼泪，眼底的脆弱瞬间被坚定取代，她用力摇摇头，语气无比笃定：“我相信我家夫君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身为朝廷重臣，又向来敬重宫中规矩，怎么可能做出奸杀宫女的无耻之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她说着，站起身来，对着张桂芬深深躬身行礼，裙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张家姐姐，多谢您出手相助，这份恩情，我和夫君感激不尽！”
“盛家妹妹不必多礼。”张桂芬连忙扶起她，“不管怎么说，我家夫君毕竟出身顾家，算起来和顾将军也是同宗，如今他遭了难，我们岂能袖手旁观？”
“再说，你我姐妹相交一场，我看着你日夜煎熬，心里也不好受。”
明兰眼眶微红，再次道谢：“大恩不言谢，日后姐姐若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盛明兰定当万死不辞。”
张桂芬笑着摆摆手：“好啦好啦，跟我还说这些客气话。”
她看了看窗外的日头，催促道：“你要赶着去天牢看望你家夫君，我就不多留你了，路上仔细些，莫要耽搁了时辰。”
“只是做姐姐的提醒你一句，万事小心！”
张桂芬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压低了声音，“能对你家顾公爷下手的，必定不是普通人，天牢里鱼龙混杂，探监时切莫多说不该说的话，也莫要轻易相信旁人，凡事多留个心眼。”
明兰重重地点头，将她的话记在心里：“张家姐姐放心，我省得！”
她再次福了一礼，转身快步向外走去，裙摆随着脚步飘动，像是一阵急切的风。
穿过侯府的抄手游廊，走过栽满牡丹的庭院，明兰的脚步从未如此轻快，又如此沉重，轻快的是终于能见到夫君，沉重的是前路未卜的凶险。
出了忠勇侯府的朱漆大门，早已等候在外的小桃连忙扶着她上了马车：“姑娘，咱们现在去哪儿？”
“回澄园！”
明兰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快，回去收拾些吃食和衣物，越快捷越好，我们要去天牢探望公爷。”
“哎！”小桃见姑娘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连忙应下，转身吩咐车夫：“车夫，快，回澄园，越快越好！”
马车轱辘滚动起来，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朝着澄园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明兰靠在软垫上，指尖依旧有些发凉，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顾廷烨的身影，不知他在天牢里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受刑，有没有被人刁难。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让她坐立难安，只盼着能早些赶到天牢，亲眼见到夫君才好。
回到澄园，明兰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内院。
“小桃，快，去我房里取一套公爷平日里穿的素色锦袍，再拿几件干净的中衣，要厚实些的，天牢里怕是寒凉。”
“丹橘，你去小厨房看看，炖一锅鸡汤，再做几样公爷爱吃的小菜，要清淡些，容易消化的，另外再备一笼热馒头，快些！”
明兰语速极快地吩咐着，脚步不停，又转身回房取了一个干净的食盒，还有自己亲手绣的一方锦帕，帕子上绣着并蒂莲，是她前些日子刚绣好的，本想等顾廷烨回来给他用，如今正好带去。
小桃和丹橘不敢耽搁，连忙分头行动，小厨房里很快传来了切菜声和炉火燃烧的噼啪声，整个澄园都笼罩在一种紧张而急切的氛围中。
不多时，鸡汤炖好了，香气浓郁，小菜也备齐了，有清炒时蔬、酱牛肉、凉拌木耳，还有顾廷烨最爱的笋尖烧肉，虽然清淡，却都是精心烹制的。
小桃也收拾好了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一个青色的包袱里。
明兰亲自将饭菜装进食盒，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提着食盒，挎着包袱，快步走出澄园大门，再次登上马车，朝着锦衣卫天牢的方向而去。
锦衣卫天牢位于京城西北角，地势偏僻，四周高墙林立，墙头布满了荆棘，远远望去，便透着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息。
马车在天牢外百米处停下，明兰下了马车，抬头望去，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口站着两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让人不寒而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潮湿气息，让人胃里一阵翻涌。
明兰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提着食盒和包袱，缓缓走上前去。
“这位娘子，此处乃锦衣卫天牢，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一名锦衣卫上前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明兰微微欠身，语气恭敬：“烦请通禀卢千户，就说盛明兰前来探望夫君顾廷烨，奉陛下旨意而来。”
她刻意加重了“奉陛下旨意”几个字，目光坦荡地看着对方。
那锦衣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衣着华贵，气质端庄，不像是寻常百姓，便不再多问，转身快步走进大门内通报。
不多时，一名身着千户服饰的锦衣卫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面容刚毅，颔下留着短须，正是卢剑星。
他早年曾是徐子建手下的东厂四杰之一，后来随着徐子建的升迁，也被安排到了锦衣卫担任要职，为人还算正直，只是性子有些刻板。
“你就是顾将军的夫人盛明兰？”卢剑星上下打量了明兰一眼，沉声问道。
“正是。”明兰微微躬身行礼。
卢剑星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冰冷：“陛下确实有旨意，允许顾家人探望，不过规矩在前，盛大娘子，你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切记不可传递违禁物品，不可谈论案情，否则休怪在下不客气。”
“多谢卢千户通融。”明兰连忙道谢，眼中满是感激。
卢剑星不再多言，侧身让开道路，吩咐身边的锦衣卫：“带她进去，看好了，莫要出什么岔子。”
“是，千户！”
一名锦衣卫走上前来，示意明兰跟上，明兰提着食盒和包袱，快步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天牢大门。
穿过一道厚重的铁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侧是一间间牢房。
牢门是坚固的铁栅栏，里面漆黑一片，隐约能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犯人，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声或呻吟声，让人毛骨悚然。
甬道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尿骚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刺鼻难闻，明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
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锦衣卫在一间相对干净的牢房前停下，牢门是木质的，上面镶着铁条，与其他牢房的纯铁栅栏不同。
“进去吧，一刻钟后我来叫你。”锦衣卫打开牢门，冷冷地说了一句，便守在了门口。
明兰深吸一口气，提着东西快步走了进去。
牢房内出乎意料地不算太过简陋，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虽然有些潮湿，却没有其他牢房那般泥泞不堪。
角落里放着一张木板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床头摆着一张小小的梨花木桌和两把椅子，桌上还放着一个青瓷茶壶和一个茶盏，显然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顾廷烨正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盏，目光深邃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囚服，却依旧难掩一身凛然正气，只是连日的关押让他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下巴上也冒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没有丝毫萎靡。
听到脚步声，顾廷烨猛地抬头，当看到走进来的人是明兰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浓浓的狂喜和心疼取代。
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明兰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入手微凉，让他心头一紧。
“娘子，你怎么来了？”顾廷烨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还有一丝难以置信，“陛下不是不让人探监吗？”
他的手指用力握着明兰的手，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连日来的压抑和焦虑，在见到妻子的那一刻，瞬间崩塌了大半。
明兰看着他憔悴的模样，眼泪再也忍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她哽咽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日听说你被下狱，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我到处去求人打听，想要探望你，可陛下下了旨意，禁止任何人探监，不管是禹王府还是其他交好的官员，都束手无策。”
她抬手拭去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泪水越流越多，模糊了视线：“后来我从禹王妃那边得知，负责探案的是忠勇侯，于是我便跑到忠勇侯府求张家姐姐，让她帮忙向陛下求情，让我见见你。”
“张家姐姐人好，当即就答应了，她夫君在朝堂上反复进言，陛下终于松了口。”明兰靠在顾廷烨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心中的不安才稍稍缓解了一些，“夫君，你在狱中受苦了！”
顾廷烨心中一阵感动，将明兰紧紧拥入怀中，手臂用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感受着她熟悉的体温和气息，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都烟消云散。
“夫人让你受累了！”他低头，在她的发顶轻轻印下一个吻，声音温柔而坚定，“这次我乃是被人陷害的，为夫我身为大周重臣，又岂会在宫宴中做出那种无耻之事！”
“那个叫惜春的宫女，我根本就不认识，更别提什么对她图谋不轨了，这分明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圈套，就是想要置我于死地！”
明兰靠在他的怀中，用力点头，泪水浸湿了他的囚服：“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家夫君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可是我真的好怕，夫君，如今所有证据都对你不利，偏殿里的物证，还有几个自称亲眼所见的宫人，桩桩件件都指向你，我该如何救你？”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顾廷烨，眼中满是无助和恐慌。
这些日子，她表面上强装镇定，四处奔走，可心里的恐惧却日夜啃噬着她，生怕自己再也救不出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