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
雾气还没散。
省看守所的大铁门,“嘎吱”一声开了。
没有警车开道。
没有长枪短炮的媒体。
只有一辆经过改装的深灰色全顺面包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
车窗贴着深黑色的膜,里面象是另一个世界。
祁同伟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厅长制服已经没了。
换上了一件灰色的夹克,那是他二十年前在学校穿过的旧款。
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脚上,是一双解放鞋。
看起来,就象个刚进城的农民工。
唯一的区别,是他的脚踝上,多了一个黑色的电子脚环。
红灯一闪一闪。
像只眼睛,死死盯着他。
赵东来站在车门边,手里捏着一盒中华烟。
他想递过去。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祁同伟看着他,摇了摇头。
“戒了。”
祁同伟的声音很哑,象是嗓子里含着沙子。
“去那边,还得跑山路,抽烟喘不上气。”
赵东来把烟捏扁了。
他是个硬汉,这会儿鼻头却有点酸。
“老学长。”
赵东来叫了一声。
不是“祁厅长”,也不是“祁书记”。
是学长。
“活着回来。”
赵东来憋出这四个字。
祁同伟笑了。
那笑容很难看,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扯动了一下。
“借你吉言。”
他抬腿,上了车。
车门“哗啦”一声关上。
锁死。
“开车。”
负责押送的特警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面包车发动,排气管喷出一股白烟,颠簸着上了路。
车里很闷。
祁同伟靠在铁栏杆上,侧着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京州。
这座他拼了命想留下的城市。
这座他跪碎了膝盖才站稳的城市。
现在,他在往外走。
车子拐了个弯。
前面就是人民路1号。
汉东省公安厅大楼。
那个巨大的警徽,悬挂在二十层的高楼顶端,在晨光下金光闪闪。
祁同伟的身体猛地绷直了。
他的手抓住了车窗的铁栏杆,指节用力到发青。
那是他的王座。
也是他的坟墓。
正是上班的高峰期。
公安厅门口,进进出出的警车排成了长龙。
几个年轻的警员正在门口执勤。
面包车在红绿灯前停了一瞬。
一个眼尖的老交警,瞥见了车窗缝隙里那张熟悉的脸。
老交警愣住了。
下一秒。
“啪!”
老交警扔掉了手里的指挥棒。
双脚并拢,后脚跟磕得水泥地“啪啪”响。
他抬起右手,指尖触碰帽檐。
一个标准的敬礼。
动作僵硬,却用尽了全力。
旁边的年轻警员吓了一跳,顺着老交警的目光看过去。
他们没看清人。
但他们看到了老前辈脸上的泪。
那是对曾经那个“孤鹰岭英雄”最后的致敬。
面包车里。
祁同伟的手抬了起来。
他想回礼。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肌肉记忆。
手举到胸口,停住了。
他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浅浅的勒痕。
那是刚才摘手铐时留下的。
他不配了。
“呼……”
祁同伟长吐了一口气。
“师傅,麻烦把窗户关上。”
“风大,迷眼。”
车窗缓缓升起。
黑色的玻璃,彻底隔绝了那栋大楼,隔绝了那个敬礼的老交警。
面包车加速,冲过绿灯。
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茫茫的晨雾里。
……
省委大院。
一号楼。
气氛比外面的雾还要浓重。
沙瑞金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茶杯,水早就凉了,他一口没喝。
刘星宇坐在他对面。
“走了?”
沙瑞金问。
“走了。”
刘星宇把一份回执单放在茶几上。
“交接手续办完了。”
“按照您的指示,没惊动任何人,直接送去岩台山。”
“文档已经封存,列为绝密。”
沙瑞金点了点头。
他放下茶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这一夜,太漫长了。
“星宇啊。”
沙瑞金叹了口气。
“这步棋,走得险啊。”
“把祁同伟放回去,等于是在这盘棋局里,埋了一颗不定时炸弹。”
“要是他反水了怎么办?”
“要是他死在毒贩手里怎么办?”
刘星宇没说话。
他只是拿起茶壶,给沙瑞金的杯子里续了点热水。
水汽蒸腾。
“他不会。”
刘星宇只说了三个字。
语气笃定得象是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
沙瑞金看着这个年轻的省长。
太稳了。
稳得让他这个老书记都觉得有些心惊。
就在这时。
“铃铃铃——!!!”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毫无征兆地在房间里炸响。
声音极大。
象是防空警报。
沙瑞金的手猛地一抖。
茶水洒了一桌子。
是那部红色的电话。
那部摆在办公桌最角落,也是最高处的红色保密机。
它连接的地方,叫紫禁城。
来到汉东这么久,这部电话,从来没响过。
刘星宇放下了茶壶。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坐姿微微调整了一下。
沙瑞金站起来。
他的动作很快,快得差点带翻了茶几。
他大步走到办公桌前,深吸一口气,抓起了话筒。
“我是沙瑞金。”
房间里静得可怕。
只有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威严,不容置疑的男声。
很短。
只有一句话。
沙瑞金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的手一松。
“啪嗒。”
那支被他握在手里的派克钢笔,掉在了地上。
笔尖摔弯了。
黑色的墨水溅射出来,染黑了他灰色的西裤裤脚。
他完全没反应。
“是!”
“明白!”
“坚决服从!”
沙瑞金对着话筒,身体挺得笔直,象是在接受检阅。
“咔。”
电话挂断。
忙音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回荡。
沙瑞金保持着那个姿势,足足站了十秒钟。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
脸色苍白。
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火焰。
那是恐惧,也是兴奋。
“星宇。”
沙瑞金的声音有点抖。
“我要进京。”
“现在。”
“马上。”
刘星宇站了起来。
他没有问为什么。
那个层面的事,不问,就是最大的政治觉悟。
“我去安排车。”
“不。”
沙瑞金摆手,动作粗暴。
“不用省委的车。”
“军区的车已经在楼下了。”
“这……”
站在门口的秘书小白和小金,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惊恐。
动用军区专车接送。
甚至不经过省委办公厅。
这是顶级的事态。
沙瑞金走到衣架前,抓起外套,胡乱地套在身上。
扣子都扣错了一颗。
他没有去纠正。
他走到刘星宇面前。
两人的距离不到半米。
沙瑞金伸出手,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了刘星宇的手掌。
力气大得惊人。
刘星宇能感觉到,沙瑞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星宇同志。”
沙瑞金盯着刘星宇的眼睛。
“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三天。”
“也许……”
他没说下去。
但他手上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
“汉东这个家。”
“你看好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听到什么风声。”
“只要我没打电话回来。”
“这个家,不能乱!”
刘星宇反手握住了沙瑞金的手。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有力。
“书记放心。”
刘星宇的声音不高,却象是一根定海神针,扎进了沙瑞金慌乱的心里。
“只要我在。”
“汉东的天,塌不下来。”
沙瑞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好!”
说完,沙瑞金转身就走。
步履匆匆,几乎是跑出了办公室。
楼下。
一辆挂着白色军牌的越野车,引擎轰鸣。
沙瑞金钻进车里。
车门还没关严,车子就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直奔机场方向。
刘星宇站在窗前。
他看着那辆消失在视野里的军车。
外面的天空,乌云开始聚集。
黑压压的。
象是要压在头顶上。
“轰隆!”
一声闷雷,在云层深处滚过。
刘星宇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天边的雷云。
上面的雷。
终于要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