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手指在红木桌面上重重一叩。
“看什么人?看画!把你那放大镜掏出来,别在这丢人现眼。”
曲院长这才如梦方醒,颤巍巍地从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一个铜柄放大镜,他整个人几乎是趴在了桌面上,鼻尖距离画纸不足一寸,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灯光下,那放大镜在画卷上寸寸挪动。
一分钟,两分钟。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墙上挂钟走动的咔哒声,还有曲院长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老头猛地直起腰,摘下眼镜胡乱擦了一把眼角的湿润,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粗粝。
“神品真的是神品!白石老人的笔锋,这力透纸背的功力,还有这墨色的晕染,绝了!真的是绝了!”
他猛地转头看向江沐,那眼神热切得要把人烤化。
“小同志,这东西你怎么弄出来的?这可是画中画啊,那揭裱的手艺,如今这世道,没几个人敢动!”
江沐神色依旧波澜不惊。
“也是运气。在店里上手的时候,我就觉着这画轴的手感不对,画纸厚度也有蹊跷。对着光看了看,里面墨色重影极其规律,不像是渗墨,倒像是藏着东西。我就赌了一把,没想到,赌对了。”
“好眼力!好胆识!”
曲院长竖起大拇指,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多少搞了一辈子收藏的老油条都得打眼,你这年纪轻轻,就有这等火眼金睛,后生可畏啊!”
见火候差不多了,周老适时地插了一杠子,指了指旁边那卷被冷落的《猛虎下山图》。
“行了老曲,那是人家小江的宝贝,你就是夸出花来也是人家的。来看看这个,这是江老头送给小江的,你也给掌掌眼。”
曲院长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顺手抄起那幅虎图。
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可这一眼下去,他的眼珠子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这这气势!”
他迅速摊开画卷,放大镜再次怼了上去,这一次,他的手抖得比刚才还厉害。
“虽无落款,但笔法苍劲古拙,线条如铁丝盘旋,这是明代宫廷画师的手笔!尤其是这虎眼,不怒自威,杀气腾腾,这是真迹!绝对的明代真迹!”
话音未落,曲院长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江沐。
“小同志,这两幅画你卖不卖?开个价!只要你肯出,我也豁出去了!”
江沐还没开口,周老先不乐意了,长臂一伸,挡在江沐身前。
“老曲,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欺负孩子不懂行?这可是明代的孤本,那是多少钱能买来的吗?你那点死工资,还是留着买煤球吧,别在这丢人。”
曲院长被噎得老脸通红,却也不恼,只是急得原地转圈,双手不断地搓动。
“老周,你懂个屁!这种东西,放在不懂行的人手里那就是糟蹋!那是暴殄天物!它得有个懂它、爱它、能护着它的归宿!”
他猛地转向江沐,眼神里充满了恳求与狂热。
“小江同志,我知道这东西珍贵。我现在手里没现钱,但我有房子!前门大街那边,我有两套四合院,虽然不大,但都是正经的独门独院,手续齐全!我拿两套院子跟你换这两幅画!”
两套四合院。
在这个年代,房产虽然不值钱,但对于来自后世的江沐来说,这五个字意味着什么,他心知肚明。
前门大街的四合院,那是未来有钱都买不到的稀缺资源,寸土寸金都不足以形容。
江沐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两下。
但他面色未变,眼神平静如水,既没有显露出贪婪,也没有急着答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曲院长。
沉默。
这沉默对于曲院长来说,简直就是凌迟。
“不够?嫌少?”
曲院长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什么违背祖宗的决定,一把拽下胸口的钢笔,狠狠拍在桌子上。
“再加上我这大半辈子的积蓄!一共三千块钱!那是我的棺材本!全给你!房子加钱,换这两幅画!”
这已经是倾家荡产的架势了。
一旁的江老原本还在喝茶看戏,见曲院长这副疯魔样,也忍不住放下了茶缸子。
他虽然不懂画,但他懂人。
曲院长这人虽然痴,但那是真爱这玩意儿。
“小沐啊。”
江老叹了口气,目光慈祥地看向江沐,“这老曲虽然是个书呆子,但人品没得说。这画在我这,顶多就是个挂历,我也看不出个好赖。
在他手里,算是得其所。你要是觉得合适,就换给他吧,省得他今晚回去睡不着觉,吊死在我家门口。”
江沐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过身,对着江老深深鞠了一躬。
“江老,这画是您送我的。长者赐,不敢辞。如今转手就让人,这不合规矩。还得您老点头。”
“嗨!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江老大手一挥,胡子翘得老高,“送你了就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置都行!哪怕你是拿去擦屁股,只要你不嫌硬,我都没二话!”
话糙理不糙。
江沐心中涌过一阵暖流。
他直起身,目光清亮地看着江老,“既然江老这么说,那我就做主了。不过这换来的东西,咱们一人一半。两套院子,咱爷俩一人一套;那三千块钱,您留着买酒喝。”
江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水四溅,虎目圆睁,佯装大怒。
“混账话!把我当什么人了?送出去的东西还能要回来一半?那是土匪绑票还是做买卖?你是看不起我?”
老头子气得呼哧带喘,指着江沐的鼻子骂道:“再提分一半的事,这画我就收回来,你也别想要了!”
江沐无奈地苦笑一声,只能顺坡下驴。
“行,听您的,我不提了。”
他转过身,看向早就急不可耐的曲院长,微微颔首。
“曲院长,成交。”
“好!好!好!”
曲院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抱住两幅画,生怕江沐反悔似的,嘴里连珠炮似的念叨: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反悔就是小狗!反悔就是王八蛋!”
看着这位德高望重的文化泰斗此刻像个孩童般耍赖,周老在一旁摇着头,慢悠悠地补了一刀。
“行了老曲,别在这发癫了。赶紧琢磨琢磨,明天一大早什么时候去房管局,把那两套院子的红本本过给人家小江。要是晚一步,我也让你变成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