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廷在老农身边蹲下时,那正抽着旱烟的老汉明显愣了一下。
即便今日宋远廷穿的是便衣,但与那些常年劳作的农户相比还是过于华贵了。
“这位贵人,您是”
老汉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卑微。
宋远廷微微勾了勾唇,然后十分自然的回道:
“外乡人,早年也是庄稼汉,经过这里看到这边的地这么好就忍不住过来看看。”
老汉打量了一下宋远廷,这人的气度怎么看都不像是干过农活的。
“您这模样可不像是庄稼汉出身的人。”老汉咂吧了一口烟,很直白的说道。
宋远廷笑笑:“怎么就不像了。我只是多年不种庄稼了而已。
但地里的活我可都还记得呢。”
为了和老汉拉近距离,宋远廷把早年间做过的庄稼活都说了一遍,那老汉这才相信眼前的贵人竟真是庄稼人出身。
不仅如此,这位贵人说的好多种地的法子还是他听都没听过的。
“听贵人所言,您应当是很擅长农活啊。这样的本事为啥不干了呢?”
“家里子女有了大出息,儿子科举中了,便让我安心养老了。”
宋远廷真真假假的随意回了一句,而后便十分自然的转移了话题。
“我说老哥,您没让家里的孩子们入学识字吗?
我听说圣上下了旨意,让咱们陪都的孩子都能入学呢。
要是孩子能识几个字,会算个粗账,将来是继续种地,还是在城里找个账房伙计的活计,不也算是多条路吗?”
老农又咂吧了一口旱烟,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便又暗淡下去。
“这事儿我们也听说了。原本也想把家里几个娃娃送去试试来着。”
“原本?”宋远廷挑眉:“为什么是原本呢?是最后没把孩子送去学堂吗?”
老汉点点头,脸上倒没有太多的遗憾:“什么读书识字,到底还是有钱人家的事儿。
像我们这种穷泥腿子,就只配在这田间面朝黄土背朝天。整日里糊口都难,哪还有闲钱闲工夫读书识字?”
“不对呀,我听说圣上下旨,明确说了,入学堂的孩子们只需要教很少的书本费就可以了。
那些钱应当是寻常百姓也负担得起的才对。而且如果真是特别困难的家庭,只要核查属实,也是可以减免这些费用的。”
老汉听宋远廷如此说,脸上不由得挂起一丝嘲讽的笑:
“负担的起?不过都是说出来好听罢了。
上面的人想要体现自己的仁德,便弄出个什么懵学还是啥学的。
说是不收束脩,只交一些书本钱。但如果佃户的孩子要去读书,主家便要按着人头多收缴粮食。
这里外里不还是多花了钱吗?”
宋远廷闻言眉头蹙起,难怪学堂里几乎没有穷人家的孩子,他们这是想着法的阻止老百姓的孩子进学堂啊。
还不等宋远廷说话,老汉便又开了口:
“不过这什么学的也不是没有好处。我们这群佃户的孩子原本都不算人头的。
农忙时帮着干活,也都是白出力气。但如今主家们可都说了。
要是自家孩子不去学堂念书,就按半个成人的量给算口粮呢。”
宋远廷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佃户的孩子入学要多交粮食,不入学反而奖励粮食。
这里外里可是差了不少呢。对于贫苦的百姓来说,怎么选那几乎就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这个事儿是整个陪都都如此吗?还是个别的主家如此?”
宋远廷试探着问道。
老汉抽了口旱烟,如实答道:“诶呦,那我可不知道。
反正我们主家是这样的,我认识的两个农户主家也是这样的。
不过就是算的粮食数不大一样罢了。”
宋远廷点点头,心里也大致有了底。
“行了老哥,您歇着吧,我再去那边转悠转悠。”
老汉“嗯”了一声,依旧蹲在地头。宋远廷起身,迈步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回头对老汉说道:
“其实如果孩子能上学堂,一旦有了出息,为家族创造的利益可远不止这些。
老哥看看我,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老汉眼底有瞬间的光亮闪过,但转瞬即逝。
宋远廷知道有些想法是根深蒂固的,想要从根源改变,最直接的办法其实就是强迫接受。
只不过如今他想要推行下去的政令有人成心阻止。这让强迫接受也成了困难。
但这点小伎俩,他宋远廷还看不上眼。
要真是论起以利益蛊惑人心,那些个地主乡绅,只怕是绑在一处都算计不过一个宋远廷。
宋远廷又在附近转悠了几圈,陪都民间的情况他也都大致了解了。
彻底摸清状况后,宋远廷这才换上官服,出现在陪都县衙。
县令听闻太傅亲至,且还顶着教化总督的名义,当下便吓得手脚哆嗦。
好在他早就想好了,一旦此事出现问题,就都把罪名推到赵元宝那群人身上。
县令是被人扶着来到县衙大堂的,一见宋远廷,县令便装模作样的跪了下去。
“太傅大人,您可算来了。”
县令用袖子抹了抹眼角,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什么叫我可算来了?怎么,李县令盼了本官很久了?”
宋远廷才不吃这一套。陪都蒙学推行不下去,这狗县令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责任。
官场上的那点子弯弯绕绕他也算得上是个中的祖宗了。
给他整这出,还真就搞错门头了。
县令见宋远廷面色不善,忙开口诉苦:“下官真是盼着京中来人啊。
这蒙学教化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可下官无能,却没能把此事推行好。
下官知道,作为陪都的父母官,理当全力为百姓谋福祉。
但下官”
县令话未说完,宋远廷便已截住话头,毫不客气的怼道:
“李县令对自己的评价倒是中肯的很,既然你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能了,那不如就退位让贤吧!”
县令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宋太傅竟是如此凌厉之人。
冷汗瞬间就从额头上流下来:“太傅大人,下官、下官。”
县令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他还没等甩锅呢,自己的官帽就要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