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岳麓寺的钟声再次敲响,却比往日多了几分肃杀与忙碌。
陈平安手里拿着一把长柄扫帚,混在一群灰衣杂役僧中,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清扫着从山门通往大雄宝殿的青石板路。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挥动扫帚,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咳嗽两声,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
“听说了吗?昨晚后山又有几个师兄……疯了。”
旁边一个同样扫地的年轻僧人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执事僧说是练功走火入魔,可我半夜明明听到了那种声音……”
“嘘!不想活了?”
另一名年长的僧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戒律院首座早就下了封口令,谁敢乱嚼舌根,直接逐出山门!”
陈平安动作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清扫落叶。
“戒律院首座……”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经过这几日的旁敲侧击和夜间“陈影”的探查,他已经摸清了岳麓寺的大致底细。
那座后山孤峰的封印,内核是一块名为“镇魔石”的阵眼中枢。而开启这中枢的唯一一把“封魔匙”,就挂在那位戒律院首座的腰间,片刻不离身。
那位首座法号“苦禅”,元婴初期修为,修的是最刚猛的“大威天龙金身”,性格刚正不阿——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想要从一个元婴期体修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贴身之物,难度不亚于虎口拔牙。
“强抢肯定不行,一旦动手,那万佛朝宗阵瞬间就会把我困死。”
陈平安目光随着扫帚上的落叶游移,脑海中快速推演着各种方案,“只能智取,或者……等一个机会。”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快!都手脚麻利点!”
一名身穿黄色僧袍的知客僧急匆匆地跑来,额头上满是汗珠,“贵客马上就要到了!把这地上的落叶、灰尘,都给我清扫干净!若是冲撞了贵驾,仔细你们的皮!”
陈平安微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精芒。
贵客?
能让岳麓寺如此兴师动众,连知客僧都慌成这副模样的,这大晋境内,恐怕没几个人。
不多时,山门外传来了一阵悠扬而清脆的鸾铃声。
紧接着,是一股庞大而霸道的灵压,如同一座大山,还没见到人,便先一步压在了众人的心头。
陈平安顺势佝偻着身子,退到了道路两旁的树荫下,和其他杂役一样,躬敬地垂手侍立。
只见山道尽头,一队身穿金甲、骑着神骏异兽的卫队,如同一条金色的长龙,缓缓驶来。
这些卫队士兵,每一个都有着筑基后期的修为,气息彪悍,眼神冷冽,显然是经历过无数次沙场厮杀的精锐。
而在这队卫队的中央,是一辆由三头雪白的“踏云兽”拉着的华丽辇车。辇车四周垂着淡金色的纱幔,隐约可见其中端坐着一道曼妙的身影。
“恭迎长公主殿下!”
早已等侯在山门前的岳麓寺方丈,带着一众高僧迎了上去,双手合十,神态躬敬。
“长公主……叶红鱼?”
陈平安心中一动。
他在藏经阁的杂记中看到过这个名字。大晋皇室当今皇帝的亲姐姐,也是皇室中除了那位久不露面的老祖宗外,唯一的元婴期修士。据说此女手段铁血,执掌皇室隐卫“绣衣使”,是大晋朝堂上真正的实权人物。
“她来做什么?”
陈平安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皇室、岳麓寺、封印、血祭……这些看似无关的线索,仿佛在这一刻,被这辆华丽的辇车串联了起来。
“免礼。”
辇车内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纱幔轻扬,一只纤细如玉的手伸了出来,在一名贴身侍女的搀扶下,叶红鱼缓缓走下辇车。
她身着一袭大红色的宫装,衣摆上绣着展翅欲飞的金凤。面容极美,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冷艳。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顾盼之间,竟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陈平安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了头。
元婴初期巅峰。
且身上带着重宝,气息深沉如海,远非那戒律院首座可比。
叶红鱼并未在山门处停留,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在方丈的引路下,向着大雄宝殿走去。
她身后,紧跟着一名全身裹在黑甲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高大武将。
那武将路过陈平安身边时,脚步突然微微一顿。
“恩?”
一声极其轻微的鼻音,从那黑甲若有若无地传出。
但他身体的反应却比思维更快。他象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威压吓到了一般,双腿一软,手中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顺势向后一缩,瑟瑟发抖。
那黑甲武将停下脚步,转过头。
那是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了陈平安身上。
元婴中期!
这是一名专门负责皇室安全的顶尖高手,其神识之敏锐,远超常人。
“统领大人,怎么了?”走在前面的叶红鱼似有所感,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回殿下。”
“此人……气息有些古怪。”
若是旁人,或许会被陈平安那完美的敛息术骗过。但这黑甲统领修炼的是一种名为“血煞搜神”的秘术,对生灵的气血流动极为敏感。
在他眼中,眼前这个看似病怏怏的落魄书生,体内的气血虽然虚弱,但那流动的“路径”和“轫性”,却隐隐透着一股即使是筑基期修士也难以企及的……绵长。
“古怪?”
叶红鱼眉梢微挑,目光落在了陈平安身上。
这一刻,陈平安感觉自己仿佛被两座大山同时压住。
他的眼神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七分恐惧、两分茫然和一分读书人特有的“清高被踩碎后的羞愤”。
“小……小生陈平安,见过……见过大人。”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牙齿都在打颤。
黑甲统领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跨出一步。
一股属于元婴中期修士的恐怖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而出,化作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向了陈平安的胸口。
这是最简单、也最粗暴的试探。
若是普通人,会被直接震晕;若是低阶修士,会经脉受损;而若是隐藏修为的高手……本能的护体灵光会瞬间反弹。
他主动解开了体内几处用来护住心脉的要穴,任由那股狂暴的威压冲入体内,肆虐他的经脉。
“噗——!”
一口鲜红的淤血,从陈平安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面前的青石板。
他整个人如同败絮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树干上,然后软绵绵地滑落,脸色金纸般惨白,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咳咳……咳……”
他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用颤斗的手指指着黑甲统领,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悲愤,“大……大人,小生……小生做错了什么……”
黑甲统领眉头微皱。
他收回威压,神识再次扫过陈平安的身体。
经脉寸断,五脏移位,气血溃散。
这确实是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低阶炼气期的反应。
“难道是我多心了?”黑甲统领心中暗道。他刚才那一击虽然控制了力度,但对于一个炼气八层的废物来说,确实是重了些。这人才之所以表现出“气息绵长”,或许是因为……天生经脉异于常人?
“统领。”
叶红鱼淡淡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佛门清净地,莫要造次。不过是个扫地的书生罢了。”
她虽然杀伐果断,但并不嗜杀,尤其是在这种公开场合,无故打杀一个看起来颇为可怜的读书人,有失皇家体统。
“属下……知罪。”
黑甲统领收回目光,对着叶红鱼抱拳一礼。但他在转身的瞬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弹出一指。
一道极其隐晦的指风,射向陈平安的丹田。
若是陈平安此时敢动用任何灵力疗伤,这指风便会立刻引爆他体内的淤血,让他当场暴毙。
陈平安依旧瘫在树根下,一动不动,任由那道指风没入丹田。
只是,在他的丹田深处,那颗身穿煞气肚兜的元婴,轻轻张开小嘴,像吃糖豆一样,将那道指风一口吞下,然后打了个饱嗝。
“走吧。”
叶红鱼似乎对这个插曲失去了兴趣,转身继续向大殿走去。
黑甲统领最后看了一眼生死不知的陈平安,冷哼一声,转身跟上。
就在他转身迈步,那只厚重的黑金战靴即将落地的瞬间。
瘫在地上、看似已经昏迷的陈平安,那只垂在身侧、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的接触中,他并没有闲着。
在那口鲜血喷出的同时,他将一枚“窃听符”,混在血雾之中,无声无息地粘在了黑甲统领的靴底花纹缝隙里。
这符录是用“听地虫”的尸粉炼制的,没有任何灵力波动,除非对方把鞋脱下来用神识一寸寸扫描,否则绝对发现不了。
“咳……”
陈平安又咳出一口血,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
一刻钟后。
当两名好心的杂役僧将陈平安抬回西厢房时,整个岳麓寺的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到了那位尊贵的长公主身上。
房门关上。
原本“昏迷不醒”的陈平安,瞬间睁开了双眼。
他坐起身,随手擦去嘴角的血迹,从怀中摸出一颗疗伤丹药服下,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
刚才那伤,七分是真,三分是演。若不对自己狠一点,怎么骗得过那个疑心病极重的元婴中期?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的玉片,紧贴在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