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瓦片还沾着夜露。
史策把道袍往身上一套,领口歪了也没管。她从包袱里摸出个旧签筒,摇了摇,里面三支竹签叮当响。任全生蹲在墙根下,盯着手里的罗盘,指针还在微微发颤。
“能走吗?”他问。
“不走等天亮?等刘思维带人来请喝茶?”史策把墨镜塞进怀里,顺手抓了把灰抹在脸上,“你去茶棚后面守着,我摆摊。”
她拎着桃木剑,在巷口支起一张瘸腿小桌。桌上铺块红布,摆上仿制的黄铜罗盘和一叠写满卦辞的黄纸。签筒往边上一放,写了四个大字的牌子立起来:铁口直断,不灵免钱。
鬼市的灯陆续亮了。
不是电灯,是煤油灯、马灯、还有插在地上的蜡烛。摊子沿着破墙一字排开,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人卖半截青铜剑柄,有人卖发霉的族谱,还有人蹲着吆喝:“正宗楚墓出土护身符,戴了不死!”
史策冷笑一声,叼了根草棍在嘴里嚼。
她专挑那些醉醺醺的、衣衫破烂的主顾招呼。一个老兵端着酒碗晃过来,满脸横肉,腰里别着把豁口的短刀。
“算个桃花运。”他咧嘴笑,牙黑了一半。
“坐下。”史策拿签筒敲桌子,“先给两文钱。”
老兵呸了一声,扔了个铜板。史策捡起来,往嘴里一咬,又丢回桌上。
“假的。”
“老子就这一个!”老兵瞪眼。
“那就赊账。”史策翻开黄纸,“不过丑话说前头,你这命格,克妻。”
“放屁!”老兵猛地拍桌。
“克三个。”她不动声色,“去年腊月死一个,前年中秋死一个,大前年清明……也是那天吧?”
老兵脸一下子白了。他嘴唇抖了抖,没说话,低头猛灌一口酒。
史策没再问。她提笔在纸上画了几道线,嘴里念:“乾三连,坤六断,你这八字带煞,采过不该采的东西。”
“谁说不是。”老兵嘟囔,“那洼地邪门得很,石门半夜会开,我亲眼见的。可连长说不准提,提了就挨枪子。”
史策眼皮都没抬:“哪个洼地?”
“祠堂后面那个。我们昨儿封山,刘连长亲自带的人,东南方向全堵死了,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她手指一顿,在纸上多画了个圈。
“你还知道啥?”
“知道多了活不长。”老兵起身要走,忽然回头,“听说里面埋的是活东西,不是死人。”
话音落,他晃晃悠悠走了。
史策把那张纸折好,塞进袖口。她抬头看了眼远处的茶棚,任全生站在阴影里,手里罗盘举到胸前。
她继续摇签筒,又来了个老头,咳嗽不停,手里拎个破药篓。
“先生给我看看,最近总做噩梦。”老头哆嗦着坐下。
“不是梦。”史策盯着他手背,“你碰过尸土。”
老头浑身一震:“我就在洼地边上挖了点草药……”
“阴气入体。”她抽出一支签,“回去烧点艾草,门口挂把桃枝。还有——别再去那个地方了,你那个同伴,是不是回来当晚就咽气了?”
老头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李老二?”
“我知道的多着呢。”史策把签递过去,“走吧,别回头。”
老头踉跄走了几步,又停下:“那地方……晚上有声音,像人在喘气。”
史策没应声。她收了摊,假装整理东西,眼角瞄着茶棚方向。
任全生过来了,脚步很轻。
“听见了?”她低声问。
“全都记下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简图,“洼地下面是阵眼,和刚才的锁魂阵同源。地面有刻痕,被人踩塌了,但还能辨认。”
“所以石门开合,是阵法呼吸?”
“对。而且有人在维护它。”
两人沉默片刻。
“刘思维已经布防。”史策说,“东南方向不能硬闯。”
“也不一定非要从上面进。”任全生指着图纸一角,“你看这里,废弃排水渠通向洼地底部,入口在镇南,被一堆碎砖压着。我没惊动它。”
“什么时候探的?”
“刚才你在跟老兵说话的时候。”
史策看了他一眼:“你还挺会找时间。”
“我不瞎忙。”任全生把纸折好递给她,“你那份也给我。”
她把袖子里的纸抽出来,交换。他快速扫了一眼,眉头皱紧。
“这个‘活东西’……不是比喻。”
“当然不是。”史策冷笑,“要是真有东西在里面喘气,你说它是啥?”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人。”
他们往巷子深处走。几个摊主朝这边张望,没人上来拦。史策走到自己卦摊前,忽然停下。
她从鞋底抠出一张卷成烟状的纸条,塞进签筒底部。然后摘下腰间那枚仿制铜贝,轻轻放在桌上。
“留个记号?”任全生问。
“以后还得来。”她说,“万一哪天我要算自己死期,还得找个熟摊子。”
他点头:“我绕路走,去烧这个罗盘壳。它发热太明显,再用会被反追踪。”
“多久能换新的?”
“天亮前能弄到。旧货市场有个瘸子卖杂件,他那儿有备用的。”
“那你去吧。我在老槐树下等你。”
任全生转身,刚走两步,又停住。
“你刚才骗那个老头,说挂桃枝就行。其实不行吧?”
“行不行重要吗?”史策看着他,“他要是真听我的,反而活久点。”
任全生没再说什么,拐进一条窄缝似的夹道。
史策原地站了一会儿,把道袍脱下来,团成一团塞进墙洞。她整了整中山装的领子,往镇南走。
路上经过一家关着门的铁匠铺,门缝里漏出一点光。她没在意,脚步没停。
快到老槐树时,她摸了摸袖口里的纸条。突然,背后传来极轻的一声铃响。
不是风铃。
是挂在人身上的那种小铜铃,响了一下就没了。
她没回头,走得更慢了些。
前方槐树轮廓渐渐清晰。树干裂开一道大口子,正好能藏人。她靠近时,发现树洞里有东西。
是一块布条,深灰色,像是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上面用炭笔画了个符号:一个圆,中间三点。
她盯着看了两秒,伸手去拿。
布条刚离洞,身后又是一声铃响。
这次更近。
她猛地转身。
巷子里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一枚铜铃静静躺着,绳子断了半截。
史策弯腰捡起它,握在手里。铜皮冰凉,没有刻字,也没有标记。
她把铃铛塞进裤兜,靠在树干上,从鞋底抽出那张烟卷似的纸条。
她看了一遍,又卷回去,重新塞进鞋底。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两下。
三更了。
她靠着树,闭上眼。
十分钟后,树洞里传出轻微动静。
任全生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个新罗盘,外壳是暗褐色的,看不出材质。
“换了。”他低声说,“老瘸子差点认出来,我说是修祖传风水器。”
“他信了?”
“给了五毛钱,他立马改口说是捡的。”
“你挺会砍价。”
“你不也挺会忽悠?”他看了她一眼,“那个老头,真信你挂桃枝能活命?”
“他信不信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他不会再往洼地跑。”
两人并肩站着,谁都没动。
“排水渠入口明天能清吗?”她问。
“得看有没有人守。但我可以夜里动手。”
“那就定后天凌晨。王皓那边,等我们信号。”
“嗯。”
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响。
史策忽然抬手,摸了摸耳朵。她刚才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从西边巷口来,又退了回去。
“有人跟着你?”任全生问。
“不是跟你的。”她说,“是冲我来的。”
“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用。”她摇头,“让他们看。看久了,就不觉得我们藏着什么了。”
她从兜里掏出那枚铜铃,递给任全生。
“拿着。下次听到这声音,别等我喊,直接跑。”
任全生接过铃铛,捏了捏。
“你觉得是谁?”
“不知道。”她说,“但能让铜铃响得这么准的人,不会只是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