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卿,且等一下!”
天启皇帝竟开了金口,发了玉音。他方才听得入神,此刻却眉头微蹙,带着七分困惑三分较真,向钟诚道:“钟诚,你把刚才那句话再讲一遍与朕听。”
“臣遵旨。”钟诚略一沉吟,便将方才所言清淅复述:“正是仰赖此等神启造物之力,神圣人类帝国方能维系人类文明于将熄馀烬之上,护持人类种群不绝如缕……”
“这不对啊!”
不待钟诚话音全然落下,天启皇帝便摇着头打断,他苍白的脸上因这急切的反驳竟泛起一丝潮红,声音也提高了些许:“这神圣帝国疆域如此广大,那万机之神法力如此惊人,能熔炼星辰为舰,能塑死寂为沃土,其治下百姓,理应人人皆如神仙,无忧无虑,长生极乐才是——这‘将息馀烬’和‘不绝如缕’八个字,从何谈起?”
要不怎么说天启皇帝聪明呢,一下子听出了“华点”。皇帝此问,正可谓道出了在场绝大多数文武百官的心声。
方才那星海疆域、泰坦巨舰、改造天地的伟力,已将他们对于“强盛”的想象拔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如此神乎其技,治下岂非就是传说中的大同世界、极乐净土?
一时间,丹墀之下窃窃私语之声又起,皆是对皇帝疑问的附和与不解。
钟诚知道最关键、也最残酷的部分即将揭晓。他不敢怠慢,急忙转向身侧的范德彪审判官,用那“神国语言”,低声转述了皇帝的疑问。
这一次,范德彪的反应与先前大不相同。他那双冰灰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亘古不化的寒冰骤然裂开,泄出一丝令人心悸的沉重与阴郁。
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微微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这皇极殿的穹顶,投向了那片无法被凡俗目光所及的、黑暗深邃的星空。
两人之间的低语异常简短,但钟诚在听清审判官那冰冷、毫无起伏的回应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这才转向御座,声音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斗:
“启…启禀陛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线平稳,但那份源自灵魂的惊惧却难以完全掩盖,“范真人言道……”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最终,一字一句,清淅地将那来自四万年后的残酷真相,呈递于大明君臣面前:“人类帝国,无时无刻不如履薄冰,于毁灭边缘挣扎求生。尔等所见之辉煌,皆以兆亿尸骨铸就,以万年烽火淬炼。”
话音落下,整个皇极门广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震撼,而是掺杂了更深的寒意与茫然。
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机械重明鸟的全息投影再一次开启,皇极殿中央那幅浩瀚瑰丽的帝国星图骤然变色!无数局域开始闪铄起刺眼的、不祥的血红色危险信号,仿佛一张美丽的锦绣被泼上了无数污血,正在熊熊燃烧,千疮百孔。
“此乃何意?”朱由校下意识地追问,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启禀陛下,这是战争!”钟诚的声音斩钉截铁,“神国疆域虽广,然强敌环伺,无一日不战,无一刻不亡。生存并非馈赠,而是必须用鲜血与钢铁日夜争夺的特权。且看,此便为人类存续之死敌——”
重明鸟投射的全息影象骤然一变,浮现出数座庞大到足以屏蔽星辰的、泛着幽绿金属光泽的金字塔形巨舰(墓穴舰 tob ship),其表面刻满非欧几里得几何的诡异纹路,望之即令人头晕目眩。
镜头猛地拉近,穿透厚重的活体金属壁障,显露出内部骇人景象——无数具金属骷髅,眼窝空洞,肢体为冰冷的活体金属所铸,整齐如林般静立于无尽的黑暗舱室之中,寂然无声,仿佛已沉睡千万年,数量多如恒河沙数。
突然,影象聚焦于一具高踞于复杂星象仪王座之上的骷髅。它比同类更加高大,装饰着无法理解的诡异符号,颅骨呈现出古旧而森然的金色。
毫无征兆地,那空洞的眼窝中,猛地燃起两团幽绿得令人心悸、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火焰!
“此乃太空死灵。”钟诚的声音如同墓穴般寒冷,“非生非死之机械亡灵,分裂为无数死寂王朝,沉眠于星辰墓穴之中。其存在之久远,远超人类文明乃至星辰本身。其科技诡谲莫测,可操纵时空,剥离灵魂,重塑现实法则。其所至之处,星辰熄火,万物归寂,一切生命痕迹被彻底抹除,唯馀冰冷金属与永恒死寂。太空死灵苏醒之日,即是世界末日降临之时。”
殿中已有官员开始瑟瑟发抖,那幽绿的亡灵之眼仿佛能隔空吸走人的魂魄,一种对古老死亡的极致恐惧攫住了他们。
影象再变,出现数道极其迅捷诡异的身影。他们身形纤细高挑,远超人类,动作之迅捷如鬼魅,远超肉眼捕捉之极限。其面容美丽绝伦却冰冷非人,带着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极致的傲慢与冷漠。
他们使用的武器光怪陆离:有的能释放出撕裂精神的能量旋涡;有的掷出密集如暴雨的微型星镖,瞬间将人切割成漫天血雾碎肉;更有驾驭着巨大、镶崁着哀嚎痛苦灵魂的恐怖机甲武士。
投影影象刻意展示了其中一支身着暗色狰狞盔甲、以折磨杀戮为乐的黑暗灵族(dark eldar),如何用毒刃般的武器将俘虏的生命能量缓慢吸食,令其在不绝的惨嚎中枯萎成干尸;而另一支方舟灵族(craforld aeldari)则展现其诡谲灵能巫术,凭空召唤出毁灭性的能量风暴,或将人的意识拖入无尽噩梦直至自我崩溃。
“此乃艾达灵族,分黑白诸多支系。”钟诚介绍道,“其文明亦曾极度辉煌,亦因自身纵欲而招致毁灭浩劫。彼等视人类如虫豸草芥,或阴险狡诈,以玩弄、折磨、吸食吾辈生命灵魂为乐;或自命高贵,为达其目的,可毫不尤豫牺牲亿万人类世界作为代价。其舰船借亚空间网道穿梭银河,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他话音一顿,目光缓缓扫过满朝文武,沉沉说道:“——而就在半月之前,此等邪魔外道,已曾潜入我大明京畿,现身于王恭厂内。”
“嗡——”
朝堂之上,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哗。不少官员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仿佛那投影中美丽而残酷的身影已潜伏在殿柱之后。
钟诚抬高声音:“然则,托陛下洪福,仰神使之威,此劫已被化解!当日,六名黑暗灵族尖兵乘坐妖船破空而至,却被范真人、马修女与瓦丽神甫联手截击。一场恶战之后,四名异形当场伏诛,更生擒活口两名!”
他向前一步,朗声道:“彼辈尸身尚存,活口仍押!其形貌之诡谲、甲胄之奇巧、器械之险恶,皆与方才所示一般无二!若诸位大人心中存疑——”
他转身,朝着御座方向郑重一揖:“臣恳请陛下,不妨允诸位大人亲往王恭厂一观,真伪立辨!”
龙辇之上,天启皇帝苍白的脸上神色变幻,沉默片刻后,终于轻轻颔首:“允。”
这一个“允”字落下,朝堂之上顿时如微风吹过密林,泛起一片窸窣波澜。
文官队列中反应各异,或惊骇,或沉吟,或暗自权衡;武将勋贵们则更多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好奇。
而宗室班列最前方,年仅十六的信王朱由检,此刻却已不自觉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他紧抿着唇,目光灼灼地投向钟诚,又迅速扫过一旁静立的马修女与机械神鸟,少年人那股混杂着恐惧与好奇的炽热神采,几乎要冲破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