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五月二十二日,巳时初刻(上午九点);
西苑门(今中南海东门),司礼监外廨(对外办事处)。
“吁!”钟诚勒住缰绳,胯下那匹青骢马打了个响鼻,稳稳停在门前石阶之下。
他翻身下马,动作虽仍带着两分小心,但步履已然稳健——他的伤势已然大好,骑马倒也无碍。
今日钟诚来此,是接到了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太监魏忠贤的传召。
其实九千岁不来找他,他也要来找九千岁了——下属经常向领导汇报不是应有之义吗?
他抬眼望去,眼前是一座三进的气派院落,青砖灰瓦,气象森严。朱红大门两侧,即便在这白昼,也高悬着数对硕大的彩绘宫灯。
这些宫灯不仅透射出光芒,还散发着缕缕的清雅檀香,弥漫在门前的空气里,将这座权阉的外廨,笼罩在一片近乎僭越的的奢靡煊赫之中。
门前已有十数名官员、书吏模样的人静候,或肃立,或低声交谈,气氛凝肃。
早已有青衣小太监在此候着,见钟诚下马,立刻趋步上前,躬身行礼,细声道:“钟提督安好。千岁爷吩咐了,您到了就直接引进去,不必在外头等。”
这话声音不高,却让周围十几个同样等侯召见或递送文书的低级官员、书吏侧目,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嫉妒恨。能得九千岁一句“直接引进去”,这份殊荣,偌大的京城里可没几人能有。
钟诚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有劳公公。”心中却明镜似的:【这是老魏在给我做脸,也是在给外人看——此人是我心腹,简在帝心(魏心)。】
他跟着小太监走进了正房,只见上首的魏忠贤只着一身暗紫色的常服,端坐在铺着软垫的黄花梨木官帽椅上,手边放着一盏热气袅袅的香茗。
在九千岁身侧下首,另坐着一人。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虽同样身着常服,但坐姿如松,眉宇间自带一股久掌权柄的沉肃之气。
钟诚一眼便认出,这正是另一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涂文辅。
说起这位涂太监,堪称天启朝内廷排名前三的实权人物,也就仅次于魏忠贤和王体干。
他不仅身任司礼监秉笔太监这一内廷最高文书机要职务,更兼着御马监掌印太监,统辖禁军“四卫营”;同时还以钦差身份总督太仓银库、节慎库,掌管户部国库与工部工程银钱出纳;更总督勇士、四卫营军务,执掌京畿禁军骑兵部队的最高指挥权。
可以说,在天启六年这个时节,涂文辅一身兼掌内廷机要、禁军兵权与国家钱粮,权势熏天,时人将其与阁臣冯铨并称“内有涂文辅,外有冯振鹭”。
此人素以精明干练、处事周密着称,虽权势滔天却鲜少张扬,在朝中名声反倒比许多阉党成员要好上几分。
“下官钟诚,叩见厂公。”钟诚一丝不苟地向两人行礼,“拜见涂公公。”
“薛高来啦!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人,你又有伤在身,不必行此大礼。”魏忠贤的声音比平日高了半分,带着显而易见的热情,甚至抬手虚扶了一下,“看座,看座!看你的气色是好了不少,伤口结疤了吗?”
“劳厂公如此挂念,下官徨恐。伤处无碍了。”钟诚躬敬应答,在绣墩上虚坐了半边身子,姿态却比方才松弛了一丝。
“恩,这就好,这就好。”魏忠贤连连点头,目光在钟诚略显苍白的脸上停了停,语气里掺进几分长辈式的关切与嗔怪,“年轻人,万不可仗着底子好就轻忽了!该用的药,该补的膳,万万省不得。王恭厂那边若有短缺,只管开口,或是告诉文辅也一样。”
他略顿了顿,象是忽然想起,随口问道:“对了,自那日黑暗什么灵族来袭,已过了整整七天。这几日……那裂隙可再有动静?”
钟诚神色一肃,微微躬身:“回厂公,确有些动静。那裂隙在期间又开合了两次。此事下官前日已具文呈报司礼监与兵部备案,兴许文书辗转,厂公尚未看到详节。”
他顿了顿,语气平实地描述道:“一次只送来了许多扭曲断裂、不知是舰体还是器械的金属残骸,皆是死物。另一次……倒是来了几位神国之人。”
魏忠贤眉头微挑:“哦?也是如范真人、马修女那般的神使?”
钟诚摇头:“非也。观其衣装举止,似是神国寻常平民,并无战甲利器,亦无神通傍身。只是……落地时便是从那般高处直坠而下,坑底又坚硬如铁,那几位便都……活活摔死在当场了——厂公明鉴,神国治下世界无以计数,并非所有人都是拥有神通榜身的修士。也有很多世界生活着与我们并无太大差别的凡人。”
魏忠贤听罢,面上露出几分哭笑不得的神情,摇头叹道:“这……这算是怎么一档子事!神国的人,千里迢迢……呃,万里迢迢而来,竟是这么个下场?虽是神国之事,传出去也着实不雅。你可有什么法子,总不能让人家次次都摔成肉泥罢?”
钟诚忙道:“厂公容禀,下官与神使们商议过,已有应对之策。那王恭厂废墟上本就留下南北两个巨大深坑,下官已呈文工部,协调都水清吏司,着手引附近水道活水注入,将二坑化作人工湖泊。如此一来,日后若再有神国之人自裂隙落下,便有水面承接缓冲,或可保全性命。此事已着手办理,工部那边也颇配合。”
大明工部有营缮(土木工程),虞衡(山林矿冶),屯田(炭薪冶炼相关),和都水(水利漕运)这四大清吏司——凡是和水有关的公务,就得找都水清吏司。
魏忠贤听罢,点了点头:“这法子倒是实在。既能救人,也能为那废墟之地添些水景润泽。你办得周到。”他脸上神色缓和下来,显然对这务实的处置颇为满意。
说罢,他目光转向了下首的涂文辅,笑容不减,话锋却自然转入了正题:“正好,文辅今日也在。薛高啊,王恭厂那头,神使干系天般大,事务更是千头万绪。咱家与文辅议过了,往后你这衙门里,就由文辅兼任提督内臣,坐镇总揽。你二人须得同心同德,一文一武,好生把这副担子给咱家扛起来。”
【这倒是应有之义,毕竟你们没卵子的只相信没卵子的。】
实际上,钟诚这个吐槽有点“性别歧视”了。大明所有“提督”衙门的权力来源是皇帝敕书,最终考核与奖惩也直达御前,理论上仅对皇帝一人负责。所以派内臣进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且吧,让涂文辅这种大太监当“提督钦差王恭厂事务衙门”的提督内臣,也是变相提高这个衙门的级别。
实际上,类似涂文辅这样的大人物不会每天到王恭厂坐衙。或是隔三差五地来一次视察,或是干脆就不来,只派人常驻他的“私衙(办公室)”。不过营内一应文书、帐目、人事变动,都必须抄送一份给他。
钟诚忙起身向涂文辅拱手:“下官定当与涂公公同心协力,还请您多多指点。”
涂文辅微微欠身还礼,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钟提督客气了,咱家必定竭尽全力,与提督共襄此事。”
二人见礼之后,各自落座。
“薛高,咱家今日叫你来,是为着另一桩要紧事。”魏忠贤放下茶盏,将话题引回正事,“再过七日,便是朔日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