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用千里镜仔细观察王恭厂营地,还有那艘‘天舟’。”
汤若望举起手中的纸张,指着上面仔细描绘的两个图案道:“这便是‘天舟’残骸上清淅可见的两个标志,我反复核对,绝无错认。”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仿佛在宣读一份颠复认知的判词:“这金色双头鹰,类似神圣罗马帝国之鹰徽;而这黑色十字架,虽形制略有不同,但这黑色十字也只有条顿骑士团在使用。”
科隆选帝侯国可是神圣罗马帝国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科隆地区是条顿骑士团在莱茵兰的重要据点之一,也是骑士团成员的主要来源地之一。
因此汤若望对这双头鹰纹章和黑十字标志,最为熟悉不过了。
“神圣罗马帝国……条顿骑士团……”李长科喃喃重复,脸上的潮红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迷茫,“可他们……他们怎会乘着那样的‘天舟’,自天外而来?还带着……一头东方的神鸟?”
“这正是问题所在!”汤若望的羽毛笔无意识地在纸上重重一点,“若他们来自欧罗巴,绝无可能有此等‘飞天之能’与‘诛魔之力’。欧罗巴诸国如今战乱频仍,火器虽有进步,但与今日所见之光束、天舟相比,不啻云泥之别!更不可能驱使重明神鸟这等东方瑞兽。”
金尼阁神父终于从失神中挣脱,声音干涩地接口:“而且……而且他们尊奉的是‘eperor’。这称谓……”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未尽之言——这与他们所信奉的、唯一至高的“de(拉丁文的上帝)”截然不同。
杨珂的眉头锁成了“川”字:“难道……难道欧罗巴的某支神秘力量,早已掌握了远超世人的技艺,甚至……甚至能与‘天庭’、与东方的神明有所往来?他们来此,究竟是为了诛灭这些‘魔鬼’,还是另有图谋?”
陈于阶抬起眼,声音虽轻,却象冰冷的石子投入混乱的思绪之潭:“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们一直假设,圣经记载的、我们所知的,便是宇宙的全部真相。但若天主创造的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别的‘世界’?别的‘国度’?他们有自己的‘皇帝’,有自己的法则,也有能力跨越……我们无法理解的阻隔,来到这里?”
这个想法太大胆,几乎触碰到了信仰的禁区。南堂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乳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汤若望盯着纸上的双头鹰与铁十字,仿佛要通过它们看到背后那个不可知的庞大存在。
他缓缓道:“陈贤弟所言……或许并非全无可能。至少,这双头鹰与铁十字,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若我们能理解这两个标志在‘那边’的意义,或许就能窥见一丝‘神国’的真容。”
“可是……”李长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斗,“若他们真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我们的天主,与他们的‘神皇’,又是什么关系?”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十字架在昏暗中沉默地悬挂,仿佛也在凝视着这超出了所有经文与教义的全新谜题。
来自异界的标志,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汤若望的纸上,却象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当天下午,宣武门内,东江米巷(后世东交民巷的起始段)。
陈于阶敲开了边门,熟门熟路地穿过庭院,来到内院书房门外,轻声通禀:“舅舅,是我。”
“进来吧。”门内传来温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
陈于阶推门而入,书房内的景象便映入眼帘。
与寻常士大夫书房追求的古雅华美不同,此间陈设更显质朴实用。中西典籍分列,书案上摊开着一大堆未完成的手稿,角落则是一本翻阅已久的拉丁文《圣经》。
“舅舅,”陈于阶脸上带着尚未平复的震撼与深切的困惑,“今日王恭厂之变,非比寻常!甥儿与金、汤二位神父,以及李仲朴、杨润甫二位世兄,皆是亲眼目睹,其后议论良久,心绪难平,特来禀告详情。”
“哦?”徐光启放下笔,神情严肃起来,“坐下细说。究竟是何等光景,竟令你们如此?”
这位原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历史穿越文中的资深npc,去年因遭阉党骨干、御史智铤弹劾,愤而“乞休”。天启皇帝在年底下旨,准其“冠带闲住”。
按惯例,“冠带闲住”的徐光启当返回原籍魔都。然而,他老人家也许是内心激愤,也许是为了撰写他的《农政全书》,进行“田野考察”的时候受凉,一病不起,不得不滞留帝都。
而陈于阶这个外甥也是收到舅舅病重的消息,特地赶来侍疾的。
陈于阶依言坐下,将从重明神鸟现世、钢甲神使诛魔,到那狰狞石象鬼尸骸,再到南堂内关于“双头鹰”、“黑十字”标志与信仰冲击的激烈讨论,原原本本、条理清淅地叙述了一遍。
徐光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书案,目光时而锐利,时而深远。当听到那“魔鬼”般的妖物形象,以及汤若望辨认出的欧罗巴标志时,他的眉头深深锁起,不禁瞥了一眼案角的《圣经》。
“……事情便是如此。”陈于阶最后道,“李、杨二位世兄震惊之馀,深觉此事非比寻常,已决意立即修书,急请杭州的两位世伯(李之藻、杨廷筠)速速北上,共商对策。金尼阁与汤若望二位神父亦认为此事关乎重大,远超寻常教务,汤修士准备即刻赶赴澳门的圣保禄学院(耶稣会中国分会),详述所见,请求指引。”
徐光启沉吟良久,书房内只闻更漏滴答。窗外暮色渐起,映得他清癯的面容半明半暗。
“神使降临,妖物现世……”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此事确已非一城一地之变,恐将搅动天下格局。李、杨二公若能北上,自是再好不过。金、汤二位神父通联澳门,亦是正理。”
他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庭院中渐浓的暮色,仿佛在权衡着什么。片刻后,他转过身,目光已然变得坚定。
“瞻一,你也替我备纸笔。”徐光启沉声道,“我要修书一封,急送宁远军前。”
“宁远?”陈于阶立刻会意,“舅舅是要写给……孙初阳世兄?”
孙初阳就是明末另一位着名npc,孙元化。而徐光启正是他的恩师。
“正是。”徐光启点头,眼中闪铄着思虑与决断的光芒,“初阳随袁元素(袁崇焕字)经略辽东,亲历宁远大捷,于西法军事一道,造诣日深,尤善火器精要。今日你所言之‘神使’手段,其武力之源,更值得深究。此事关乎军国根本,他若来京师,以其精研西法格物之心,或能推演探明一二,此乃当务之急。”
他顿了顿,又说道:“除了致初阳的信,我还要再写几封给其他几位教中友人,详述此事。若他们得闲,便邀来京师一同参详。”
他停了停,忽然想起一个关键人物,转而问道:“那位主持王恭厂事务、亲身历险的钟提督……我们可能设法连络?若能当面请教,或可得悉更多内情。”
陈于阶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低声道:“舅舅,那位钟薛高提督,乃是厂卫出身……与我等并非一路人。恐难贸然结交,更遑论探问机要。”
徐光启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与遗撼。
他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多言,只将目光落回案头的纸笔,低声道:“既如此……罢了。瞻一,我们还是快些写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