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昳时分(下午两点),偏殿之中。
“……厂公,阁老。综上所述,两位‘神使’就三个要求:驻地、使馆和官身。”钟诚汇报完毕之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肃立,静静地等待着魏忠贤和顾秉谦的决断。
九千岁倒也没有拿腔作调,而是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阁老,你怎么看?”
“厂公,其实‘神使’所求的驻地和使馆是一而二,二而一。”顾首辅的反应极快,干脆利索地回道,“原本我们就头疼如何安排两位‘神使’,四夷馆肯定不妥,其他地方一时也想不到,既然他们愿意选王恭厂,那就给他们王恭厂好了。”
他还加了一句:“至于使馆之事,还当从长计议,我们先别说使馆,就说是赐宅。”
钟诚给他点了一个赞,【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果然不简单。虽然“老顾”的名声一塌糊涂,但能当上‘昆党领袖’和内阁首辅,确实有两把刷子。】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明奉行朝贡体系,从来只有四方来朝,哪有平等建交的道理?
“使馆”这种带着平等外交意味的新鲜事物,对这些传统官僚来说实在太过刺眼。顾秉谦这一手“拖字诀”,用“赐宅”这个上国赏赐藩属的熟悉概念,轻轻巧巧就把这个最棘手的名分问题给搁置了。
【要是你跟我穿越回去,铁定让你当我的总助。】钟诚暗自佩服,但他自己也深知“使馆”之请确实触及了明朝政治正确的红线,毫无争取的馀地,只好保持沉默,【万一往后来的人多了,你们就算不愿意也得“建交”啊。】
“至于官身……”顾秉谦拊掌一笑,神情振奋地道,“此乃求之不得的好事!神使愿受我大明官身,正是不世出的祥瑞!非但要给,品秩更须显赫,方能彰显天朝气度。”
“阁老果然老成谋国。”魏忠贤赞了一句,转头笑吟吟地向钟诚道,“钟薛高,接下来说说你要什么赏赐吧?”
钟诚立马躬身答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卑职怎么敢提什么要求呢?”
魏忠贤拍了拍桌子上的卷宗,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感慨:“咱家方才看过你的履历。汝父钟勇,辽东殉国,是个忠臣。”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更难得的是,你这一支,竟还是孝恪皇太后的母族血脉。钟化民都督是你的高祖吧?世宗皇帝的外戚勋贵,钟昌指挥使更是显赫一时。真真是冠盖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啊。”
众所周知,嘉靖初年的“大礼议”就是朱厚熜为自己生父生母争夺名分,最后他成功了。于是他的生母蒋氏也就从“兴献王妃”成了“孝恪渊纯慈懿恭顺赞天开圣皇太后”,简称“孝恪皇太后”。
蒋氏的母亲姓钟。凭借这层外戚关系,钟氏老夫人的侄子、嘉靖皇帝的表舅钟化民,被敕封为“永康伯”,并授职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只是荣衔),成为了这个钟氏家族的奠基人。
钟化民之子钟昌,也极受嘉靖宠信,但是他没有继承其父的伯爵爵位。这是因为嘉靖为了防止外戚做大,亲自下诏:“自今外戚封爵者,但终其身,毋得请袭。”
为了补偿自己的表弟,嘉靖皇帝加授钟昌为正二品(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并“掌锦衣卫事”,成为了锦衣卫的实际掌控者之一,仅在当时权倾朝野的陆炳之下,地位亦极为显赫。
钟昌在《明实录》中多次出现,经常参与朝廷的礼仪、祭祀等活动,是嘉靖朝中后期一位非常活跃且地位崇高的外戚权贵。
另外,嘉靖还将位于北京西城小时雍坊的伯爵府送给钟昌当做私邸。
但树大招风,位高遭忌。钟昌掌权时手段酷烈,结怨太多。
世宗皇帝登仙之后,他即刻失势,被耻夺了都督佥事的荣衔和“掌锦衣卫事”的权柄。仅按照大明武官“子孙袭职,降一等”的规定,保留了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的恩荫。
这一下,钟家在权力中心便成了无根之木。不过四代人,家族便急速败落,到了钟诚父亲钟勇这一代,已只是个寻常的锦衣卫百户了。
钟家的没落,在钟诚父母相继去世之后达到了顶点。不仅官身卑微,连世宗皇帝钦赐、像征家族无上荣光的小时雍坊伯爵府,也因家计困顿与各房纷争,终究没能保住,被无奈发卖。
宅邸易主之日,便是钟家各房树倒猢狲散之时。
【我能怎么说?我只能这么说……】
钟诚立刻躬身,语气沉痛而诚恳:“厂公明鉴,先辈显赫,皆是仰赖世宗皇帝天恩。后辈子孙无能,不能克绍箕裘,致使家道中落,诚然是愧对列祖列宗。卑职每每思之,常感徨恐无地。”
他这番姿态做得十足,既承认了家族的辉煌与落魄,又点明了皇恩才是根本——姿态放得极低。
魏忠贤要的就是他这个态度,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将话题引回正事:“罢了,祖上的荣光,终究是祖上的。眼下却有一桩要紧事,咱家和顾阁老正在商议。”
他看向顾秉谦,顾秉谦会意,接过话头,对钟诚解释道:“王恭厂事关‘神使’,非同小可。寻常衙门口怕是难以管辖,也难以彰显朝廷重视。老夫与厂公之意,或可特设一衙署,专司其事,诸如驻地修葺、一应供给、沟通连络乃至禁护事宜,皆归其统辖。钟旗官,你看如何?”
【特设衙门?】
钟诚心中电转。他太明白明朝这套了。
一旦某个事务变得重要又棘手,临时差遣官员往往权责不清,效率低下,于是“特设衙门”便应运而生。这些衙门绕开原有的官僚体系,由皇帝或权臣直接掌控,权力大,效率高,是实实在在的肥缺和要地。
远的不说,魏忠贤这位“厂公”的东厂,本身就是最大的特设衙门。
【问我作甚?】
钟诚随即恍然。这二位哪里是真要问他的意见,分明是看中了他这个唯一能与“神使“沟通的“翻译官“,准备将他塞进这个新衙门里当差。
不过这倒正合他意!有了这个官方身份,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周旋在大明与“神使“之间。
他立刻逊谢道:“厂公、阁老深谋远虑,卑职愚钝,岂敢妄议。不过二位尊长既有此意,那定然是极高明的。王恭厂之事,牵涉天家体面与‘神使’安危,寻常兵马司、巡城御史乃至锦衣卫,确都难以周全。若能特设一衙,专责其事,权责清淅,上下贯通,必能事半功倍,将此大事办得稳妥妥帖。”
他这番话,既捧了魏、顾的决策,又点明了特设衙门的必要性与好处,可谓滴水不漏。
魏忠贤要的就是他这个“明白”,见他如此上道,脸上笑容更盛,与顾秉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钟薛高,你是个懂事的。”九千岁身子微微后靠,语气里带着一种事情已定的松弛,“且先退下,去转告二位‘神使’,就说陛下体恤,特旨即刻便要颁发,请他们稍候片刻。”
“卑职遵命!”
钟诚毫不迟疑,利落地行了个礼,躬身退出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