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但冷得更刺骨。
指挥部窗玻璃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花,扭扭曲曲的,像某种看不懂的符咒。太阳光从东边斜斜地照过来,穿过冰花,在桌面上投下些支离破碎的光斑,亮得有点晃眼。
楚风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两根手指用力按着两侧的太阳穴,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揉。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群马蜂在里头筑了巢——不是累的,是那种高度紧绷后的虚脱感,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胸口。
“龙牙”的捷报带来的那点儿热气,天一亮,就被现实这盆冷水浇透了。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推开。方立功端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托盘进来,盘里放着两摞文件,还有两个冒着热气的窝窝头。他眼圈还是红的,但人已经收拾过了,军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只是走路时脚步有点发飘,大概是熬夜熬的。
“团座,先垫垫。”他把托盘放在桌角,拿起最上面那份用牛皮纸包着的文件,声音还有点哑,“这个……是刚送来的。美国领事馆那边,托一个瑞士记者转交的。说是……‘备忘录’。”
楚风睁开眼,视线落在牛皮纸袋上。袋口封着火漆,印着鹰徽。他没接,只是看着。
方立功把文件放下,又从托盘底下抽出另一张薄薄的、折了好几折的电报纸,纸的边缘都磨毛了,小心翼翼地展开。“这份……是延安‘大姐’那边,用老密码发的。提到想约个时间,开个非正式的碰头会,聊聊……嗯,用词是‘未来国家构建的若干原则问题’。他们那边给这个会起了个名,叫‘黎明会’。”
楚风的手指从太阳穴移开,先拿起了那张电报纸。
纸很糙,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有些笔画因为信号干扰或者抄收时的手抖,断断续续。但“黎明”两个字,写得格外清晰,甚至透着一股郑重其事。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电报纸轻轻放在桌上,又拿起了那个牛皮纸袋。
火漆很脆,一掰就开了。里面是几页打印得整整齐齐、还带着油墨香味的英文文件,附着一份中文翻译稿。翻译稿的纸张好得多,光滑,洁白,跟根据地自己用草浆造的、带着毛茬的纸完全是两个世界。
楚风没看英文原稿,直接看中文。
屋子里很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方立功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眼睛盯着团座的脸,想从那上面看出点什么。可楚风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看完了。
楚风把那份中文翻译稿拎起来,对着窗口的光线照了照,好像在鉴别纸张的质地。手腕一翻,一松——
“嗤啦——”
纸张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落进了墙角那个装废纸和烟灰的铁皮簸箕里。正好盖在早上他扔掉的烟头和那半截润喉糖纸上。
方立功喉咙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听见没,老方?”楚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熬夜后的干涩,还有一丝说不出的讥诮,“强盗挨了打,不赶紧找棍子,倒是先翻出本《圣经》,跟你讲起‘航道自由’、‘地区稳定’、‘避免误判’了。”他扯了扯嘴角,那笑纹冷得能刮下霜来,“这纸挺白,比咱们印《民兵手册》的纸强。可惜,字儿是臭的。”
方立功这才松了口气似的,脸上露出点鄙夷的神色:“就是!颠倒黑白!明明是他们先……”
楚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又落回桌上那张电报纸上。
“‘黎明会’……”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两个字上摩挲着,粗糙的指腹摩擦着粗糙的纸面,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天快亮了,老方。”
“是啊,团座,”方立功连忙点头,“‘龙牙’这一下,打出了咱们的威风!天是该亮了!”
“天亮前,”楚风没接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眼睛望着窗外那越来越亮、却依旧没什么温度的天光,“最冷。影子……也最长。”
方立功愣了一下,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变成了凝重。
这时,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赵刚。他手里也拿着个笔记本,脸上带着和楚风如出一辙的疲惫,但眼神清亮。“楚兄,我正找你。关于‘龙牙’行动的后续影响,有些想法……”
他一眼瞥见墙角簸箕里那份醒目的、洁白的中文文件,话顿住了,眉头皱起来:“这是?”
“美国人的‘备忘录’。”楚风淡淡道,“让我解释‘龙牙’,保证不再发生,尊重他们的‘自由航行’。哦,还暗示,如果继续‘挑衅’,将考虑进一步‘措施’。”
赵刚走过去,弯腰把那份文件捡起来,快速扫了几眼,脸色沉了下去。“措辞看似外交辞令,实则傲慢至极,通篇都是‘要求’和‘警告’。这是把太平洋当成他们家的澡盆子了。”他看向楚风,“你打算怎么回应?”
“回应?”楚风拿起托盘里一个窝窝头,咬了一口,慢慢嚼着,玉米面粗糙的颗粒感混着一丝甜味,在嘴里化开。“炊事班今天蒸的窝头,火候还行。”
赵刚和方立功都看着他。
楚风把窝头咽下去,又喝了口已经温吞的水。“人家递过来的是《圣经》,咱们总不能回一本《论语》吧?字儿都不认识。不回。就当没收到。”他看向赵刚,“倒是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他把那张电报纸推过去。
赵刚接过,仔细看了一遍,眼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黎明会’……这个提议很及时,也很必要。楚兄,全国形势在剧变,我们需要更高层面的协调,特别是在未来道路这样根本性的问题上。”
“是啊,道路。”楚风把剩下的窝头两口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可道路不是画在纸上的,是脚踩出来的。他们想听理论,想谈原则。咱们拿什么去谈?拿这份‘备忘录’?还是拿‘海狼’船上还没补好的窟窿眼?”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地图前。地图上,代表“龙牙”行动区域的虚线还在,旁边用红铅笔新画了几个圈,是美军可能加强封锁和侦查的区域,还有北方边境苏军近期调动的标记。
“理论要谈。但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看看,咱们是怎么在刀子顶着脖子的时候,一边补船,一边琢磨怎么造更快的船、更利的箭。”楚风转过身,背靠着地图,“‘黎明会’,可以去。但咱们不能空着手去。得带着东西去。”
“什么东西?”赵刚问。
“咱们的账本。”楚风指了指方立功,“老方,把咱们今年的粮食增产数据、钢厂出钢量、‘疾风’生产线进度、还有……‘争气弹’项目遇到的‘材料关’卡在哪,都整理出来。要最实在的数字,一吨是一吨,一颗是一颗。”
“咱们的伤员和烈士名单。”他的声音低了一些,“这次‘龙牙’的,还有历次战斗的。名字,籍贯,怎么牺牲的。”
“还有……”他顿了顿,走到自己办公桌旁,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摞用麻绳捆着的、大小不一、纸质各异的纸片。那是他让各部定期收集的、不经过任何加工整理的基层报告和群众来信。
他解开麻绳,随便抽出几张,递给赵刚。
一张是某个炼钢小组的劳动竞赛记录,字歪歪扭扭,还画着表示高产的简陋红旗。一张是某个扫盲班结业考试的答卷,上面用铅笔写着“毛主席万岁”和“多打粮食,支援前线”,字迹稚嫩却用力。还有一张,像是一幅画,用蜡笔涂的,画着带烟囱的房子和天上飞的鸟(可能是飞机),背面是老师代笔写的:“王家庄小学三年级学生王小草:希望以后能开飞机,保卫我们的工厂和庄稼。”
赵刚一张张看着,沉默了很久。
“老赵,”楚风说,“咱们要争的,不是谁的名分,不是谁在文件上签字画押排在头里。咱们要争的,是谁能兑现这些——”他指了指那些画和答卷,“——这些娃娃、这些工人农民心里头,最简单,也最金贵的念想。谁能让他们画的房子变成真的,谁能让他们开的‘飞机’真的飞上天,谁能让他们不用再担心明天有没有饭吃、鬼子会不会又来,谁就站在了理上。”
他把那摞纸重新捆好,放回抽屉。
“所以,‘黎明会’,咱们去。带着咱们的账本,带着咱们的名单,也带着这些‘念想’去。道理,要说。但更要让他们看看,咱们是怎么一点点,把这些画在纸上、写在心里的东西,往实里做的。”楚风看着赵刚,眼神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美国人那份《圣经》……让它在簸箕里躺着吧。咱们没空。”
赵刚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将那几张纸小心地抚平,递还给楚风。“我明白了,楚兄。我这就去准备材料。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大姐’电报里提的这个会,恐怕不会只是‘看看’。各方力量,都有自己的主张和诉求。协调起来,不易。”
“我知道。”楚风走回窗前,望着院子里已经忙碌起来的人们。有警卫战士在跑步,有参谋夹着文件匆匆走过,远处隐约传来操练的口令声。“所以咱们自己,得先想明白,咱们的‘主张’到底是什么。不是为了跟谁争,而是为了对得起……”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装满了基层报告的抽屉,“对得起把这些‘念想’托付给我们的人。”
方立功这时才插上话,带着点忧心:“团座,那‘黎明会’的时间地点?”
“回复‘大姐’,原则同意。具体细节,请他们定,我们配合。但时间最好别太赶,至少……等‘海狼’的船修得能见人,等咱们的账本能算得更清楚点。”楚风揉了揉又开始发胀的太阳穴,“另外,告诉家里(指根据地)各条线,‘龙牙’的事,对外统一口径:我方舰艇在正常训练时遭遇不明武装挑衅,被迫采取自卫行动。其余细节,无可奉告。”
“是!”
赵刚和方立功领命出去了。
楚风一个人留在屋里。他走到墙角,看着簸箕里那份“备忘录”,洁白的纸张在废纸堆里显得扎眼。他蹲下身,不是去捡,而是拿起靠在墙边的铁皮簸箕,走到门边,把里面的东西——连同那份文件、烟头、糖纸和其他碎纸屑,一股脑倒进了门外走廊放着的大号废纸筐里。
一个正拿着扫帚路过的小战士愣了一下,忙说:“团长,我来我来!”
“没事。”楚风把簸箕抖了抖,直起身,“倒干净了,看着舒服。”
小战士不明所以,看着团长把空簸箕拿回屋,关上了门。
楚风回到地图前,目光再次掠过那片海域,掠过北方的国境线,掠过广袤的国土。他伸出手,用手指在地图上,从根据地的位置,慢慢划向延安的方向。指尖划过粗糙的图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路还长。
天刚亮。
影子,正被拉得很长很长。
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从这份被扔进废纸堆的“备忘录”,和那张写着“黎明”的电报纸上,悄然开始。